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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散文

吴淡如:忙里闲,闲里忙

你对我说:“不要太忙呀。”这些日子,我听到这句话好多遍了。我知道,你关心我。

是的,这些日子,大家都知道我很忙。很忙的人很多,有些人很忙是不会被发现的,偏偏我做的工作,都得在媒体现身。谁都看得到我的忙。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总是这么说。

的确,我也偶有不由自己做主的时候。

这一行,忙者恒忙,闲者恒闲;忙时很忙,闲时很闲。

时间的调配,有时不由自己做主。

但我比较甘愿的是,我的忙,大多是自己选择。我做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违心之处不多。

说也奇怪,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太喜欢放假的小孩。

我喜欢上课胜于放假,还喜欢考试(到目前为止,我所认识的人中,和我一样“变态”的人不多)。即使嘴里也会像一般人一样嘟哝着:“又要上课了真烦。”或“考试压力好大噢。”有时,也会偷懒、会逃课、会觉得某些老师无聊、会对课程内容有些意见。

不过内心里绝对不曾有恨。

出了社会也一样。我大学还没毕业就努力找工作了。因为当时经济不景气,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很多,我乖乖念了研究所。念研究所时,找到了全职工作,早上八点到五点在学校,五点到十点在报社上班。回到家,都午夜了。

有时有点累,但是有书念又有薪水拿的感觉很不错。当时我真心这么想。

我实在不是个天生文人。在印象中,大部分的文人都不该喜欢工作,也不能喜欢钱。工作和钱都是市侩的,如果汲汲营营于谋生,似乎不配当个清高的文人。

我真的不配。我对于谋衣谋食这件事,从来没什么太大的排斥。

我忙吗?我忙,但并不像无头苍蝇。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如果我说自己忙——不管人家怎么勉强,这一天也说忙、那一天也说忙,那就是我真的不想做这件事。

或者,我想把有空的时间留给自己,做我更喜欢做的事。

我喜欢忙自己想忙的事。

一个人没有经过失业阶段,不会了解自己的习性。很久以前,我曾经失业过三个月。那是我的最高忍受度。三个月后,有人问我要不要到某个报社当编辑,我连薪水也没问就答应了。

在那个薪水微薄的工作,我待了七年。期间我也写书,也开始主持电视节目,从投资绩效来看,天天赶回去上班的报酬率是很低的。当时怎样就没有想要辞掉工作,是因为那三个月失业的感觉仍然教我害怕。

本来我打算好好享受休闲时光,结果活了三个月都食不知味。每天穿着黑黑灰灰的衣服出门,像个游魂,甚至待在家里一件睡衣穿了一整天直到再度上床,想当专业作家坐在家里却写不出稿子来,还要忍耐“唉呀,怎么台大毕业还失业”的询问,虽然存款还是可以支撑大半年,心里却熬不下去了。

再下去我应该会得忧郁症吧。

那时我才认清:虽然我是个很能独处的人,但我也喜欢“当大家同在一起”的感觉。一种和大家一起在呼吸着、努力着、互相支持着的默契。也明白了,什么叫做“钟鼎山林,人各有志”的真正涵义。有人生性爱闲适,有人生性爱繁华。

我什么都要。我贪婪。没有钟鼎,我无法发现山林的可爱;没有山林,无法映照钟鼎的华美。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忙碌忍受度”。我喜欢对比的生活。我最喜欢忙里偷闲。

不少人和我一样。如果太闲,一定会自己找事做。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是活在《红楼梦》大观园里的人物,没什么事情可以发挥长才,每天一定会没事找事忙,搞不好会变成那种没事找事忙的“赖嬷嬷”“赵姨娘”“王善保家的”那些人——没事忙真的满惨的,看《红楼梦》就明白,如果林黛玉多点事发挥她的才华,她就不必每天在那儿生疑心病,让病情加剧;如果她可以走出去瞧瞧,她未必会觉得嫁不到贾宝玉就得魂归西天。

如果薛宝钗有点机会忙,她也不必委屈自己,她可是个将相之才,何必在男人不爱她时,还苦苦为他传宗接代,每天净要他去取得功名。

虽然,有时也会自怜一番。我很喜欢蒋勋的文章。他在《天地有大美》一书中,有很精彩的形容:“匆匆忙忙吃一顿饭的你,不会去爱你的生活;可是如果这样(指细心的为自己做饭)去准备、去享用一顿饭,你会爱你的生活,因为你觉得你为生活花过时间、花过心血,你为它准备过。”我很艳羡他提及的小快乐:“把蒜片爆香的快乐、把洋葱炒到金黄色的快乐、番茄被小火熬煮到释放出非常漂亮艳红色的快乐。还有,把月桂叶揉碎以后,产生出一种非常特别的香味……”

这一年,我又到台大读EMBA;这一年,我确实是个常在车里匆匆忙忙吃一顿饭,没费过心思为自己做菜的人。不过,我常记起他的话,提醒自己品味一些小快乐。

在饥饿时连排骨便当也变得如诗如画的快乐。在工作结束后到通化街买一盒香喷喷的脆皮臭豆腐回家享用的快乐。早起时自己为自己慢慢熬煮咖啡的快乐。每天出门前为猫们清除猫砂的快乐。深夜写作时倒一小杯威士忌的快乐。冬天里忽然出现阳光、天空中忽然出现彩虹的快乐。过了某个年纪后还能回到学校上学的快乐,考试时和同学们一起聚集抱佛脚的快乐,甚至直到今年才开始学微积分的快乐。

我没强词夺理。是的,都是快乐。只要值得品味的,只要是我选的,都是快乐。心理上的快乐与痛苦,是要由每个人的性格来当分水岭的。每个人的分水岭坐落的地方不同。

我确实有点忙,而我也常把休闲生活排进我的“忙”里。冬天,碰巧在阳光暖暖的天气,我去了一趟香港,又去了一趟东京。

不是纯粹的度假,但我带着度假的舒适心情搭上了飞机。

忙里偷闲的感觉很不错。不太忙的时候,我对放假是不会有太多感觉的,只像一个路人,在街上捡到了铜板。忙里偷闲,则像一个小偷在监视器密布的博物馆里偷到了名画,忍不住要偷偷赞叹自己手法高明。

我在这些大城市里做什么呢?我不太热爱血拼,只不过想图一点“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感觉罢了。

某个星期天,我在香港的北角市场,看着陌生的家庭主妇们买菜,她们在星期天照样煮三餐,选菜时精明的嘴角仍那么的自信而满足。也看着海边菲佣们群聚着做礼拜,有的跳舞,有的唱歌——你会以为,帮佣一定是痛苦的,不过,她们改变我的想法,她们在难得的假期里,神色是那么的开心呀,就算她们是在苦中作乐,这一天,她们也快乐得很真诚。

心理上的快乐的确是一种选择。一种当下的选择。

某个星期天,我在东京市区内的白金轮台国家公园。银杏叶都被寒意染成柔和的柠檬黄颜色,在阳光中随风飘落,一片一片拂过我的脸、我的肩。一抬头,枫叶也逐风而舞了。没想到十二月初,竟然看得到泣血般的枫叶,正在跳它们最后的回旋曲。而林间深处,忽见花白如雪的芦苇,也在水泽深处一束一束唱起秋日苍茫的挽歌。

我和自己玩“自拍”游戏,实验如何为自己留影。

偷闲玩耍十分快乐。

浮沈人世,谁真的闲?真的忙?闲者常非真闲,忙者亦非真忙。心闲则闲。我爱人世匆忙,也爱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两者都是世间真滋味。

也许,我只是在安慰自己。但此中自有真意。 @

转载自方智出版《 赚钱也赚到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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