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玉壶吟社”案
1954年中共颁布第一部《宪法》以及后来多次修改,白纸黑字都印着人民“有言论、出版、结社……自由”。但“宪法”是为共产党、毛泽东装点门面、蒙哄国际舆论而制订的,不是用于治国的。因此,它的许多条款只是从西方宪法中抄袭过来,根本没有打算兑现,直至目前,仍不肯兑现。
在一党专制下,人民只能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党”特别关照那些处于生命活跃期、“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不允许他们广泛交友,不允许经常聚会,不允许民间自由结社……如果违反,不惜动用国家机器进行镇压。“玉壶吟社”便是一个典型的案例。
60年代初,我母亲在银盆小学教书,妹妹高考落榜后,与母亲住在一起。有一段时期,妹妹忽然爱好起书法来,于是,某些星期天,我便去母亲学校,和妹妹一起在教室里习字,临摹碑帖。住在附近的高考落榜生Lz君来学校玩,见我们兄妹泼墨挥毫,爱好此道的他也参与进来,就这样熟识了。
Lz君也是学文的,古典文学基础深厚,旧体诗词做得很好,我们一见如故。他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位好友Ly君、Yj君介绍给我。那时,我还没有“搞臭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我认识的人越少越好。
Ly君住河东某设计院,家境甚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素雅的小书斋兼卧室。他爱美,墙上挂着两帧古装仕女图,桌上摆着一尊造型优美、色彩鲜艳的仙女瓷雕。他研习陆羽的《茶经》,讲究品茗。此君“诗憨”得可爱,每天晚上,焚檀香一柱,煨珍茗一壶,展开线装古本唐诗宋词(古旧书店可买到),在虚拟的美人环侍中,想像着红袖添香,一边公子哥儿似的品茗,一边挑灯夜课,很是惬意,潇洒。
有一次,我们四人在银盆聚谈未尽兴,乘小火轮去河东,约有半小时航程。Lz君和Ly君在轮船上讨论某句古诗时,忘乎所以,声音越来越高。我发现人丛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仔细一看,原来是打过交道的小公安便衣。他是跟踪而来,还是偶尔相遇?不得而知。我没有与他打招呼(公安规定路遇不打招呼),但立即意识到,应该将这三位新朋友告诉刘股长,于是,星期天便专程到了刘股长家。
刘股长关心的是他们的政治观点和态度。
我说:“这三人非常单纯,对政治根本不感兴趣,一心扑在古典诗词上,都是诗迷。”
“他们对毛主席诗词有什么评价?”刘股长问。
“没有听说过,大概都能背诵。”那时候,新出版的《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我背诵如流。
刘股长指示:“密切注视,发现苗头立即报告。你交朋友我们不限制,越多越好,即使这几个人没问题,通过他们搭桥,再认识其他人,就可能发现敌情了。”
刘股长的话,使我悟到,应该息交绝游,认识人越少越好。同时使我悟到,线人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协助公安对社会上的部分人进行一次筛选,“有问题的人”尽入公安囊中,剩下的基本“不敢反党反社会主义”。这种不花什么本钱收益很大的买卖,公安必定做了很多。因此,每个城市一定有相当数量的线人。
四人在一起学古人拈韵做诗,联句,我认为那些诗纯粹是一些风花雪月的应景之作,没有意思。但Ly君觉得很好玩,应该成立一个诗社,将每次做的诗记录下来,今后可以看到自己进步的足迹。
后来谈到毛诗。他们认为毛诗很有气魄,也可入流,但韵律不够严谨,遣词造句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Lz君学书怀素狂草,也摹仿“老胖”的草体字,发现“老胖”书写的条幅,其中有漏字、错字。——纯粹是一些技术上的“不敬”。
“老胖”是谁?原来他们谈论毛诗,担心别人听去不好,随意给毛泽东起了代号。Lz君用的是“老胖”,因为毛比较胖;Ly君用的是“老屁”,因为毛词中有一句“不须放屁”。当然,平日也有一些家常牢骚话,但与“恶攻”、“反革命言论”差得远。
更糟糕的是,在Ly君的力主下,诗社终于成立了。因为他酷爱品茗,有一把精致、漂亮的釉下彩高档茶壶,上面绘制的是一位含情脉脉的古妆仕女。那是他的宝贝,取名“玉壶”。每天抱着玉壶吟诗,故命名为“玉壶吟社”。
那时候,我经常去刘股长家,与他的老母,一位慈祥的老妈妈关系融洽。星期天在他家午餐时,将“玉壶吟社”向刘股长汇报了。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政治目的的小型民间结社,刘股长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说:“你先写个材料吧。”
吃过饭,我便在餐桌上将汇报材料写好。刘股长将材料送交市局后,引起市局高度重视,共产党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不经过他们批准的民间结社。大概当时案件数量不够,市局破案凑数心切(共产党什么事都预先下达指标,我猜想破案也是有指标的),竟当作“反革命”案件批准逮捕了。
三位青年当然知道自己无罪,不是什么“反革命”组织。因为使用了法西斯手段,可能家长通过某种过硬关系告到省、市高层,批示下来,予以平反。详情我不知,只听刘股长埋怨说:“是吧,我当初就说了,这个案子不成熟,霸蛮要搞!”
这样一来,便把我的身份暴露了。后来,“文革”期间,Lz君和Ly君带几个造反派把我劫持到蔡爱卿将军(抓到军区受批判去了)废弃的公馆,逼我写材料,供他们彻底平反。趁他们去吃午餐,我翻墙逃出来,一口气跑到河边,躺在河堤青草斜坡上,仰望蓝天白云,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写,还是不写呢?
那时正是武斗高潮,“公、检、法”已经瘫痪,处于无政府状态。一方面,人民感到欢欣鼓舞,政治高压暂时解除;另一方面,有些人头脑发昏,仿佛共产党已经垮台,可以为所欲为了,迫不及待地竖起造反大旗,自封司令、政委,佩带抢来的枪支,横冲直撞,参与武斗,寻仇报复。像我这种“公安局的眼镜”,首当其冲。许多人被打残,打死,杨小凯在《牛鬼蛇神录》中,就记述了一桩被报复者挖掉一只眼睛的惨案。我不是说,这些人被打死、打残,不应该,他们遭受报应,也许是罪有应得。但我认为应该在法制的轨道上(当然不是共产党的法制,共产党认为这些人没罪)公开审判,进行定罪。否则,就可能发生私人挟嫌报复,第(14)节附带说的“曹辛星命案”,便是明证。
仰望蓝天白云时,我突然问自己:这一片蓝天属于谁?——问题便有了答案。
这一片蓝天仍然属于共产党,“钢铁长城”(军队)护卫着,天,还没有变。——于是,答案出来了:暂时还不能写。
我翻身爬起来,考虑大西门轮渡码头有造反派守候,便从灵官渡码头乘木筏子过河,避开人群走小路,步行到荣湾镇刘股长家。刘股长一见我便说“小陈,赶快下乡去避避风头。”当时已停发工资,我身无分文。刘股长马上将身上仅有的15元钱掏出来,叫我写了一张领条。我连夜下乡,在朋友家躲过了武斗高潮。
算起来,我在中共统治下生活52年多,至少有十来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为什么大难不死,贻有神护?原来确实是神不让我死,要留着我“沉冤伸”——将“沉冤”“伸雪”出来!
“陈沅森”(chényuánsēn)与“沉冤伸”(chényuāanshēn)谐音,“伸”字多一个“h”,南方人说国语,大多分不清“卷舌”“不卷舌”。
六十七年前诞生之初,冥冥之中,我父按照神的意旨,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我写了一部《佛怀煽仇录》,揭露中共“土改”真相,为200 多万枉死的地主,伸雪了沉冤!
今天又写了这篇六万言左右的忏悔文字,为1000万至2000万冤死的“反革命”,伸雪沉冤!
(16) 刘正文先生
“搞臭自己”之后,我知道今后会交不到“朋友”,与公安打交道也会越来越少,甚至可能断了往来。时间一长,公安偶尔记起这个人会问:这只断线的风筝,飞到哪里去了?
其实,一只断线的风筝飞到天外,就是飞去爪哇国,也关他屁事。但“无产阶级专政”不行,盯上了,“挂了号”,就得一追到底:这家伙“阶级本性”不可靠,是不是又有新的情况?
因此,我意识到,不能与公安断音信,要经常联系,让他们了解我“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联系人不必选择,就是“顶头上司”、原郊区公安分局政保股副股长,后升任市公安局政保科副科长的刘正文先生。
回忆60年代初,第一次到刘正文先生的办公室,面对面握手时,他“目光诚挚,微笑亲切”。他的话至今仍响在耳边:“我们就像兄弟一样……”
刘股长没有说谎,真像兄弟一样待我。认识不久,就把我领到他家里。
我不知道公安有没有规定,是否允许将线人带回自己家。我只知道,他不嫌弃我这“低人一等”的“贱民”,心中非常感激。
他有一位慈祥的老母和一位漂亮、贤慧的妻子,那时,他还只有一个两、三岁的女儿。
更令人感动的是,第一次跨进他家,刘妈妈就留我吃饭。
那时候,刚从“苦日子”过来,物资并不丰富,到人家做客要知趣,快吃饭了赶紧告辞。主人家也会口头客气一句“吃了饭再走”,可千万别当真,免得出现尴尬场面。而刘妈妈在打米下锅时当面添加了一筒,并告诉我“这一筒是为你加的”,诚心诚意留客。
刘妈妈常对我说:“小陈,正文告诉我,你听党的话,追求进步,很好,你也要多帮助正文。”
刘妈妈如此关心,熟稔人情冷暖的我,此后多不空手拜访,总是给老人、孩子带点小小礼物。没有“行贿”之意,而是礼尚往来。因此,我在他家长来长往将近40年。(待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