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6月17日讯】一、
吃午饭时,妻子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不行,不能再这样过下去。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这是狗窝!”
我吃惊地看着妻子,又环视了一下我们的蜗居。妻子说得不错,全家的居住面积不到20平方米。里面那个约五平方米的小间是女儿的卧室,外面这十几平方米是我们全家的书房兼餐厅兼客厅兼我们夫妻的卧室。文化大革命搞了七、八年。房产公司只管收房租、不管修房子。四壁的粉墙都已经脱粉掉渣,一眼望去就像长满了癞疮。
“有什么办法,”我无可奈何地说:“找了房产公司好几次,没有人管!”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妻子以《国际歌》的歌词作答。
乖乖!我吓了一跳。她莫不是要自己刷墙!妻子向往美好的生活,尽管家里没钱、房子很窄,她总是想把家搞得舒适一些。可是,刷墙谈何容易!桌椅板凳、坛坛罐罐、书报杂志、破衣烂衫,都要堆在房间中间,用破布盖好。刷完墙以后,又要把它们一一复原。来回一折腾,几天的时间就没了。我必须赶快打消她这个念头。
“找些旧报纸,把墙糊一糊就好看多了。”为了不刷墙,我连忙给她出主意。
“旧报纸怎么行!”妻子豪迈地说:“要搞就搞好一点。我们买些蜡光糊墙纸来把墙好好糊糊!”
“你有钱吗?”不用刷墙了,我心安了一些。但是糊墙也不是小工程,我还是想劝阻她。何况,我说的是实话。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挣钱。妻子在下乡八年之后,带着一身病痛病退回城,坐在家里“待业”。女儿才四岁。全家每月的全部收入就是我那52.5元的工资。原则上说,每一分钱都必须用于买米。
“我已经量好了,按尺寸买料,精打细算十几块钱就够了。”妻子胸有成竹地说。
她早就打算好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妻子个头不大、雄心可不小。凡是她决定了的事,她就非做不可。毛主席的话是最高指示,她的话是次高指示。
“说干就干,”妻子果断地说:“下午我就去买糊墙纸,糊好墙给你过生日。”
妈呀!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也就是说,根据次高指示,我和她今晚将连夜糊墙。
“生日?”女儿听不懂我们在讨论什么,但是生日这两个字她懂,她惊喜地说:“爸爸要过生日了!”
“是啊,雪儿。妈妈糊好墙给爸爸庆祝生日。”妻子说:“你给爸爸什么礼物啊?”
女儿茫然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低下头忙着往嘴里扒饭。虽然她没有说话,我还是看得出来,她在动脑筋。
二、
女儿在她的小房间早已进入了梦乡,我和妻子仍然在我们全家的书房兼餐厅兼客厅兼我们夫妻的卧室里糊墙。妻子给腊光闪亮的糊墙纸背面抹浆糊,然后递给我往墙上贴。眼看就要胜利在望了,妻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糟了,这张纸缺了一个角!”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可不是嘛,妻子手里拿的那张纸缺了五寸见方的一小块。妻子是严格按照墙壁面积买的纸,缺一块就有一块墙糊不到。对于崇尚完美的妻子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痛苦。
“一定是雪儿剪去叠纸飞机了。”妻子突然恍然大悟。说着,她就要推开女儿的房门去找女儿兴师问罪。
我连忙拦住她。“算了,都半夜了。孩子早睡着了。再说,你怎么就能肯定是雪儿剪的?也许买来就是这样!”
“不可能,”妻子很有把握地说:“买的时候,我仔细检查了每一张纸,没有一张缺边少角的。”
“那也等明天早上再说,好吗?”我同情地看着妻子,小声地替女儿说情。
其实妻子比我还疼女儿。她打消了把女儿从床上拎起来问罪的念头,痛苦地自言自语,“可是,现在怎么办呢?”
“把缺的这个角糊在书桌下面,”我灵机一动,“谁也不会蹲下来看书桌下面的墙角缺了一块糊墙纸。”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妻子叹着气,无可奈何地说。
三、
第二天一早妻子就起床下厨房了。她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早起晚睡,整天忙碌着──缝缝补补、浆浆洗洗、摘菜洗菜、熬汤做饭。我也是一只勤劳的蜜蜂,她一起来,我就跟着起来。但是,她忙她的,我忙我的。我的一切活动都围绕我的书桌展开──看书、做笔记、备课、写讲义、写文章、做学问。“文化大革命”大革了一切文化的命,可是我还是这样孜孜不倦地学习,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如此不识时务。
接着,女儿也起来了。她双手藏在背后,悄悄地走到我身后。
“爸爸,”她怯生生地叫我,没有象平常那样往我怀里一扑,然后就猴到我身上耍娇犯嗲。莫非她想检讨她的错误?我想。但是,我现在不想听她的检讨,我需要抓紧时间把昨天晚上糊墙“浪费”的时间补回来。“你知道你几时几分出生的吗?”女儿问。
原来不是作检讨!那我就更没有时间逗她玩了。“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奇怪地说。
“你出生的时候应该是你一辈子最重要的时候。”女儿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我要在你最重要的时候送给你最宝贵的礼物。”
我放下手中的书,诧异地看着女儿。才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奇怪而深刻的想法!我是几时几分出生的呢?我真的不知道。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就离异了。当事人双方都没有对我说过我是几时几分出生的。我被送到了老家的乡下。直到我上小学,爷爷才给我编了一个出生年月日。那完全是为了方便学校对我进行学籍管理,是不是正确只有鬼才知道!学籍管理用不着出生的时辰,所以爷爷也就没有替我编。现在,我当然更加没有必要编了。我难堪地对女儿说:“我不知道。”
“连自己什么时候生的都不知道?”女儿失望地说:“那好吧。就当现在是你出生的时间好了。”她把手从背后伸到我面前,“给,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我看着她双手手心捧着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木制的小粉笔盒。一个多月以前,女儿过四岁的生日,我把这个装满彩色粉笔的小粉笔盒送给她作生日礼物,希望她努力学习,将来继承父业,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现在,她把它又送回给我了。但是,它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丑陋的样子。女儿已经把它装饰得面目一新。她在粉笔盒的六个表面都糊上的瓦亮瓦亮的蜡光纸。原来,她偷偷剪下五寸见方的蜡光纸是要给爸爸一个惊喜!
眼泪涌入了我的眼眶。我激动地接过小盒,把它打开。里面空无一物。“雪儿,你送给爸爸一个空盒子做生日礼物?”我故意打趣她。
“才不是空的呢!”女儿神气地说:“为了让你每天都接受我一个
吻,我吻了它365次。你掂掂看,沉甸甸的,因为里面装了我365个吻。”
“是的,沉甸甸的。”我听话地掂了掂,然后机械地重复。同时,不挣气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流过我的脸庞,掉在我脚前的地上。
“爸爸,你怎么啦?”女儿学妈妈的口气教训我,“爱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对,爸爸不是好孩子。”我止住眼泪,“雪儿是好孩子!”
“不,雪儿也不是好孩子。”女儿说:“雪儿把妈妈的纸剪掉了一块,惹妈妈生气了。”
“不,妈妈没有生气。”我连忙给妻子打圆场。
“我房里在糊盒子,都听到了。”女儿红着脸说。
原来在妻子生气的时候,女儿并没睡。她正在她的小房间里熬夜给我做生日礼物!我把女儿抱在怀里,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四、
从那一天起,这个蜡光纸糊的小木盒就一直摆在我书架最上一层正中的醒目位置。每天我都要看它无数遍,一连看了十几年。1989年6月4日那天,中国共产党专制政府用坦克和机枪屠杀和平示威的学生和市民。我不愿意再为这个屠杀自己的人民的野蛮政府服务,决定离别妻女、自我流放。为了轻装远行,我连自己出版的书籍和发表的论文都没有全带,却偏偏带上了这个蜡光纸糊的小木盒。在人地生疏的异国它乡、在与妻女团圆似乎遥遥无期之际,只要我感到孤单和寂寞,我就会把它捧在手上。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把嘴贴在上面接受女儿的亲吻。于是,我感到充实了、我变得坚强了。我到过许多城市、搬过无数次家,这个小木盒却始终陪伴着我。年复一年,我周而复始地享受着女儿的365个吻。就这样,我终于盼来家庭的团聚。
又过去了十几年。我由当年精力充沛的青年人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年人。女儿也由四岁的小姑娘变成了30多岁的青年妇女。女儿成家立业、开创了自己的生活。女儿独立自主,不再需要爸爸妈妈的疼爱和呵护。但是,这个蜡光纸糊的小木盒却仍然摆在我书架最上层正中的醒目位置。每当我们老两口想念在异地生活的女儿的时候,我们就把它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把嘴贴在上面接受女儿的亲吻。女儿送给我一人的生日礼物完全足够我们老两口分享。谁也说不清楚我们曾经多少遍地享受过女儿的这365个吻。但是,小木盒的里的吻好像一个也没有减少,因为它的份量丝毫也没有减轻,永远还是那么沉甸甸的。
转自《民主论坛》(//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