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是一种美,它是一滴清韵的迸溅;是旧日呕吐的一滩令人心悸的红光……
哑默,仅仅这个名字,就会引起一种痉挛!一阵颤栗!悲怆的颤栗!
那麽,仅仅这样就够了吗?不,还不够,远远的不够……
似乎是三十多年前,山城贵阳的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在破败许久许久以后,从它古旧余韵的很深很黑的门洞里,走出一位资产阶级的末代子孙,孤零零走在冰一样清冽的冷得透明的偏街上朝城郊走去。他来到了野鸭塘。这个在城里不给安排工作的“少爷”是来这儿一个公社小学找工作的。他被农民收留了。他住了下来。一住就几乎整整一生。像一粒漂泊的种籽,从此遗落在这儿。像这儿特有的一种檬子树。不爱群居。孤独生长。在这儿扎根。这株血肉之躯的“檬子树”之根一直往泥土深处扎去,在这儿深下去,深下去。它的根在这一圈土地的深层达到了无限的深度。
这个被遗落者,就是在这儿写出了他生命中最早的篇章 —— 《檬子树下的笔记》。
在这儿,他一住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直至死,单凭想到这一点,你就又会引起一种情不自禁的颤栗!一种莫名的颤栗和莫名的恐惧!
这是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人!
整整一生从未有片刻从孤寂、冷落和遗弃中“获释”!
这就是哑默。
荒凉的野鸭塘。景色单调。但是住久了,单调中就生出情感的年轮来,一圈一圈地将你的心围住。这种情感就像一个土居的农民对一条老狗;一个旧时的地主对他的园林。野鸭塘的一草一木、一禽一石都深居在哑默心中。
他把周围的一切都视为自已的东西。他就同这些草、木、树、石、房舍、狗、静悄悄的雾中的田野、亮如阳光一掠而过的蓝褐色的野鸭住在一起。他以孤寂的眼光长久地凝视着一座矮山,直到这山不复为一座死寂的泥石堆;凝视着远处的几棵檬子树,直到发现那树也对他孤寂地凝视。他凝视四季。以艺术家发掘的眼光发现每一个四季绝不单调重复另一个四季。四季年年变迁于他的心中。单一而繁富。在他住房背后有一座普通的山,山上有几棵平常的檬子树,哑默常常来这儿,一呆就是整整一个上午或整整一个下午。他在这儿看雾聚雾散,看日起日落。身旁堆积着岁月飘落的积叶。盖住了他的冥想、他的足迹、他的身子、他的头,直到完全淹没了他整个人,寂然无声地,任凭外部世界喧嚣。
这,就是哑默!
哑默很爱这几株檬子树,就像爱一个陪伴他的孤寂的人。他常常在梦里听见有人砍伐它们,他感到它们被“谋杀”了,从梦中惊醒,摸黑爬上山去,几棵檬子树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这才落心。后来这几棵檬子树果然在夜里被人偷偷砍走了,山上光秃秃的,哑点伤心了许久。到现在,一想起他的檬子树就如想起已故的亲人,他心里还隐隐作痛。
哑默在乡村和城里各有一间房子。他常常往来于这两所房子之间。没有车时,就步行。两间房子合成一个“哑默世界”。他城里的房子称为“彼得堡住宅”,乡村的房子称为“乡村别墅”。他如一个旧时的俄罗斯地主,以一个“精神贵族”的方式生活着。所不同的是贫富悬殊,而且他在乡村与城市居住也不可能以季节为转移。他不可能冬季返“彼得堡”,夏季去乡村别墅避暑,而是每周两地乘车往返,包括搭乘临时便车,他从不混车。每月都从微薄的工资里抠出一笔车票钱,每次都老老实实地买票。他存积下来的车票满满地塞了一抽屉。这些无处报销的车票默默地说明一种哑默式品格,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纯粹!后来他的房子又增添了一间,在花溪附近我的“梦巢”山庄。这是我的临时寄居。我与秋潇雨兰邀他来“做梦”,与我们为伴,他就住在我们隔壁。他每周来小住两天,于是他就在野鸭塘 – 城里 – “梦巢”之 间往返穿梭不停,像一只鸭子潜行在生活平静的水面上。
早年时候,哑默在野鸭塘的房子是个独间。在我的记忆中视窗栽着一棵仅有几片嫩叶的小树,或一簇美人蕉。日照中影子投入房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哑默气氛。房间里一架小床,靠床的小茶几上总是整整齐齐地撂着一堆用彩色画报纸包着的书。这些书是哑默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惠特曼、泰戈尔、罗曼.罗兰、斯.茨威格和早年的艾青。还有普里什文、巴邬斯托夫斯基。后来又挤进了意识流大师伍尔夫和普鲁斯特。靠墙的一角堆着几堆《参考消息》,从桌子一直堆齐天花板,颜色多半早已发黄。在“文化大革命”前后的那些年代,哑默就从这些报纸的文字缝隙中窥探“红色中国”以外的世界。有时一小点什么消息就会令他激动不已。如萧洛霍夫或帕斯捷尔纳克先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一小则报导。就好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是他自己。他也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梦,不过这梦从更早年代开始,可以追溯到他刚刚步行到野鸭塘时,那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少年哑默身上。哑默除了做他的诺贝尔文学奖之梦,还做他的“美国之梦” —— 那个遥远的产生华盛顿、林肯、惠特曼、邓肯、 马克.吐温、德莱赛和海明威的国度令他神往!他最早读的外国文学就是马克.吐温。他几乎能记住美国所有历届总统的名字及其简历。他像一个美国人似的熟悉《独立宣言》。他收藏有历届美国总统的“就职演说”。当尼克森访华,叩击古老中国封闭的铜门时,他同他的朋友们兴奋得彻夜不眠,在山城贵阳夜晚冷清清的大街上走了一夜。他们手挽手壮着胆子并排走(这在那种年代是要冒风险的,这种行为立即会视为“异端”,若被夜间巡逻的摩托车发现,就要被抓起来)。青春的心灵跳动着梦。他们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仿佛中国已打开对外开放的大门,一个崭新的世纪已经来临。他们梦想着生活发生变化,虽然命运赐给他们的祗是接踵而来的永远的失望和绝望。然而哑默,仍做着他的梦,他的“非模式”自由文学之梦。那还是早在六十年代的时候,哑默就开始了他的自觉而执著的文学生涯,他一篇又一篇地写着,虽然一篇也不可能发表,也从不发表,但他仍执着地写着,默默无声和默默无闻地写着。他不仅写作的年代很早,而且也写得很多很多。但是几乎几十年来没有一家报刊上能找到哑默的名字,偌大一个中国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个“哑默”。他沉默,他无闻,他是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他就是哑默!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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