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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巢随笔 (135):死 亡 思 维— 一部小说开头的设想

黄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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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__天空下的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天空》应以一个花花公子浪荡一生的死亡结束为开端:乐海被人害死后,躺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十几天没人知道。气候炎热,尸体发臭,人们才发现他躺在他平日勾引女人做爱的床上已经腐烂。浪涛般涌动的蛆从他的躯体内爬出来,结成团,滚成球,包裹了他的全身,爬满了昔日他与女人云雨交欢的整个一间大床,又从床上成团滚落下来,爬满了地上,甚至四周空着的粉壁,使这间曾有无数女人进进出出、经历了无尽斗换星移的房间成了一间蛆屋。“我”躺在那儿。是一个死人。我明白从生的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死”了。我在“死”中回忆生前,追忆那些风流云散的逝水年华……没有人去报案。也没有员警来,甚至没有人想到盖住我的躯体或者将我立即移出去。他们宁愿让我暴尸在那儿,赤裸裸地展览一种罪恶。窗子终于被打开,炎热的风和阳光立即涌进屋里。人们无论从政治或是道德意识上都希望我死去,都希望我永久消失。但是各种各样的怀疑和猜测却四处传播:是自杀?是他杀?是什么女人害死了我?这女人究竟是谁呢?在我的床上、我躺着的身下,人们发现一个女人的乳罩和一条内裤,死者生前还在做爱,也许他打算做爱还没有开始,也许他刚刚做完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爱就撒手人寰。我并不是作为一个英雄死的,人们将为我隆重下葬并播送哀乐;我也不是作为一个名士死的,身后将留下辉煌的业绩和荣誉;我甚至不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死的,像万万千千普通的生灵一样自生自灭,并不惊动别人。我是莫名其妙死的。我的死使“死”留下怀疑和猜测,人们更多地是联想到我昔日的情人对我下的毒手?在我的众多的艳遇中,女人密如繁星。这女人是谁?她的名字没有丝毫微光闪现,像无边黑暗中的隐秘,永远无法揭示。甚至连我是“死了”还是“不死”都引起了疑问……

我死了。我意识到我已经死了。停止呼吸。心臓不再跳动,身体趋于静止。但我的生命并非已经处于绝对静止的状态,我的四肢虽然已经不能再动弹,我的脑子却并没有完全死去。我感觉房间里围了许多人,虽然这些人中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一动不动的平卧在床上的已经处于死亡状态的人仍然还存在感觉,他的脑神经在死亡最初时刻并没有随着身体死去。我的确在一种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似有似无的感觉中,知道屋子里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我生前的朋友或认识的人。有一个瞬间,我的脑子里还会微弱地一亮,就像灰烬中的火光一闪随即熄灭。然而就在这一闪的微光中(它们就像沉入黑暗的脑子的萤光屏中飘闪而灭的火星),我几乎依次看见了许多人。

瞧,这不是尹荒咷吗?已经六十多岁了,斑白黑发仍然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还是他年青时候的那种微笑,许多男人就因为这种微笑觉得他善良;而许多女人也是被这种微笑迷惑而受到勾引的。这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人生暮年还没有歇手,虽然我记得他在很早的时候甚至年青时代就曾为情海沉浮发出过感叹:唉,我们的事业越来越艰难了!我想起他最近在大街上遇到雅士,叙及旧事提到我说,再过十年,乐海就七十岁了!雅士一听,陡然惊退,又听得他说,我现在每天坚持健身,练哑铃、跑步、冬泳……雅士猜想,也可能还包括泡妞!

另一个在人丛中挤过来的人是栗地奥,这家伙年青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但是越往后就越暴露他的油滑、投机、嫉妒的天性。他这一辈子的悲剧就是不能正视自己,他既没有政治家的头脑、胆识、气魄和胸襟,也没有诗人的本真天性、梦幻、狂想、气质和才华,却偏偏要染指其间、跻身其中,结果两个领域都令他自己绝望。终生毫无成就,却靠臆想和妄念支撑自己,安眠于煌煌业绩的自我欺骗的现代神话中。瞧,他现在也许已经醒了,两眼因绝望而烧得通红。这个时候,也许他有人生中最大的勇气,敢于做任何一桩在通常的情况下绝对萎缩胆怯不敢去做的事情。我是否在这个时候身子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我真耽心他会突然在生命最后的绝望中对着我的肚皮或朝我背后捅上一刀……

雅士也出现了,那脸孔老得干缩成一个核桃。我想起他曾送我一张照片,穿着白底浅绿格子的高领棉毛衫,头发像个人老珠黄的妇人似的长得披肩。两眼鼓突,两只眼珠仿佛由于生命内部的压力随时都可能弹跳出来。他还在照片背后题上六个字“雅士已然老矣”,虽然他直到现在也仍然觉得自己年青。这个从青春时代到老年都眷恋人世的田园、斜风细雨和红粉知己的人,有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相安无事的一面,也有审时度势、明哲保身、回避社会人生风云多变的一面。他无论对待事业还是对待女人,虽有一份执著,却永远守株待兔、绝少冲刺。他的心房和住宅的门常开着,等待好运来临像等待女人出现一样,或者等待女人出现象等待好运来临一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他决不强求,虽然也难免动一动少许心机。该出现的就会出现,不该出现的也不苛求。他对一切貌似无所谓,但并非对一切真正无所谓。他自己也明白,他虽然追求仙风道骨,然而骨子里却尘缘很重。他一生总体可用个“散”字概括 — 无论他的文风还是他的生活均无不散。然而他散而不散,对钱财和施舍于女人的感情都很有节制,钱财和情感都按计划分配。特别是对女人,不但不散而且还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冷酷,他在自己的一生中频频迎送任何女人,都首先要瞻前顾后地考虑利害得失,决不任凭生命的本能和热情冲动全心身投入。事实上他也没有这类先天的本能和情感的太强烈的冲动,决不会为此弄得整个人神魂颠倒、死去活来。他不会为爱一个人而疯、而癫、而狂、而中邪,任何时候他都有本事维护心灵的一份平衡。他一生中除了一个“散”字外,还有一个“静”字,但这静绝不滑入超脱人寰的虚无太极之境,他还没有兴致或心思以一己之身去解读虚无。这位中国士大夫在当下的唯一的末代子孙,玩味的是一种平和的、静止的、封闭的田园情调和生活气氛。

似有一片温馨气息朝我飘近,我感觉也许是我曾邂逅的某个女人静立我身边。她的面孔对于我已视而不见,印象中起始是一团模糊,继而是一片混沌。终于,有一块布覆盖了我的脸,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也许是一块我无力揭去的白布。就这样,我与某个“她”永久隔开。一块白布隔绝了生者和死者、阳间和阴间,并且不经意地遮住了我在死亡状态中尚未烟消云散的生的最后记忆的隐秘。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台湾台北市大安区罗斯福路3段333巷9号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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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57-8221-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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