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3月13日讯】囚徒生涯的第一夜睡得不错。尽管是和别人挤在墙根水泥地面上,尽管只垫着一条脏兮兮的烂褥子,而且没有枕头,我也比在宾馆的席梦思和丝绵被里睡得更香。绝对睡够了,八、九个小时呢。在家里,两天加起来还不一定能睡这么多时间。所以,起床时头脑很清醒,只是浑身筋骨疼痛难忍,特别是头天晚上刚进来时被齐应西踹了一脚的左大腿,真象断了似的。但我还是硬撑着和犯人们一起收拾被褥,然后到放风场的水槽边洗脸刷牙。铁门打开了,两名犯人急忙抓起大铝盆,到门口去打饭。大半盆黑面糊,每人能分到一碗;十几个硬得象石块的黑面馒头,每人一个。吃饭时间很紧张,包括洗碗在内,顶多20分钟。马上接着干活。劳动号(判刑后留在看守所劳动改造的犯人)送来了糊火柴盒的皮子、篾子、边纸和糨糊,那糨糊比我们喝的黑面糊可爱得多,不仅白,而且稠。担任号长的齐应西把大家分成两组,让我随便干点什么,算是对我照顾。
歇火时,齐应西和几个红头钻到屋角被称作“毛驴”的便坑四周去抽烟。“毛驴”和床板之间隔着一截半米高的水泥墙,可以起点掩护作用,管理员从对面大窗子上面的巡视通道走过时,抽烟的人只要把身子蹲低些,把头也低下去,一般情况下就不至于翻把(一旦翻把就得挨打)。我带进来的半盒凤凰烟,这天早晨被齐应西要去了。此刻,他同时点了两支,他和另一个红头陈红军各一支。在抽到一半时,他们才分别交给下一个人;下一个人只能抽四分之一支,然后再往下传,越往后的抽得越少,每人只能抽一两口,最后一个就得用纸把烟屁股卷起来抽了。本来,刚到的新人是抽不着的,哪怕是自己的烟也只能眼看着别人抽,但我还算有福,最后抽了几口。
突然,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提着笤帚走到我面前,用河南话命令我:“扫地!”我坐着没动。那个被称作小河南的家伙用笤帚把在我腿上戳了一下,怪叫起来:“咦,你还耍得大,敢不扫?”我猛然站起来,瞪着他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下命令?”那家伙倒退一步,但是另有两个家伙立即冲过来威胁我,一边吼着一边准备动手。幸亏齐应西大喝一声:“你们想干啥?都给我滚一边去!”这才使我免遭第二顿毒打。
事后我得知,小河南是个杀人犯。他从河南家乡流窜到西安,不知怎么挂上了一个临潼姑娘,入赘为婿,却又勾搭上了岳母,俩人先下毒再用绳子勒,杀了岳父,连夜把尸首拉到村外投入井中,但很快翻了把。他岳母不过40岁,也在这个看守所关着。
歇过火,又开始干活。这时,一名管理员打开铁门把我叫了出去,带到二排管教室。里面有四、五个人。管理员让我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指着一个微胖的人对我说:“陶所长要和你谈话。”
陶是副所长,以前在铁道兵干过,看上去只有30多岁,颇具儒者风度,但又显示出精明干练的气质。他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闪着睿智的光,似乎既能洞察一切,又能威慑一切。他走到离我一米远处,坐在一把椅子上,用透着关心的和善的口气问我:
“感觉怎么样?能适应吗?
我淡然一笑,很平静地回答:“感觉不是一句话能讲清的。至于能否适应,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人在被迫进入任何环境时都得适应。”
“号子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他们都对我很好。”
头天夜里刚进号子就遭毒打的事,我彻底抹杀了。我恨那帮打我的混蛋,可我决不愿告状。不知怎的,我内心深处竟仿佛先天怀有对那些恶棍的理解。
陶所长盯着我的脸,换了种较严肃的语调告诫我:“在这里关的绝大多数是社会渣滓,你和他们情况不同,别和他们说什么。”最后,他又补上一句:“无论谁敢欺负你,随时向管理员报告,收拾他们!”
我没有做声,沉默着离开管教室,回到号子。
第二天上午,我又被带到管教室,这一次是另一名姓郭的副所长要同我谈话。他是带着所里的孙秘书一起来的,此外还有二排和其他排的八九名管理员在场。好象我是什么珍稀动物,看守所的干部都想见识见识。毕竟,在刚过去的两个多月,我已经是西安很有名的人了。
郭所长问了我的年龄,说我和他同岁。但他显得比我年轻多了,是个善于保养而且注重仪表的人,头发梳得很整齐。他举止文雅,说话声音尖细,却能给人以亲切感。
他和我谈话时,孙秘书在一旁作记录。
问起我对看守所的印象,我说,不进看守所就无法想像看守所的真实情况。我以前从未想过看守所是怎么样的,只在一些作品中看到过好象很逼真的描写,但是现在有了亲身感受,才发现所有作品的描写全是扯淡。
又问起我对犯人们的印象,我说这个问题很复杂,必须深入分析。有些犯人可能比我想像的更坏,但是有些犯人也可能比我想像的好得多。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人呀;他们扭曲了人性,甚至在某些时候践踏了人性,戕杀了人性,但在他们身上终究还是能够发现人性。他们都应该有更像样的生活,却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不令人痛心和深思。
郭所长居然对我的话很感兴趣,他请我谈谈社会上的犯罪现象为什么不断猛增。
“官方不是在报纸上披露了许多犯罪原因吗?”我略带讥讽地回答,“什么教育没有抓好啦,对各种腐蚀抵制不力啦,都讲得很有道理嘛!但是仅止于此么?事实上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比如就业问题。”孙秘书突然插了一句。
“对,这是个大问题。那么多人失业,被抛到街头,犯罪现象怎能不猛增呢?”我接着说下去。“不过更致命的恐怕还是政府的腐败和专制。官做得越大越腐败,几百万几千万几亿元地搜括侵吞,有谁不知道这类事情?又有谁能服你?当官的用自己抓来的权力这么干,老百姓就用犯罪对着干。当然,真正犯了罪的应该制裁,可是腐败现象不清除,犯罪现象就永远下不去!你不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问题,反而对老百姓搞什么严打,从重从快地抓人杀人,老百姓早就不怕了。你今天杀一百,明天再杀一千,结果犯罪的人反而更多。”
我肆无忌惮地把话讲到这个分上,郭所长觉得不能再往下深入,便收起笑容,站起来对我说:“好,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有什么事,随时告诉排里的干部,让他们转告我。能解决的都给你解决。”
刚关进来就被所长们接连叫去谈话,而且管理员送我回号子时态度总那么好,这是很不寻常的事。犯人们看我这么受重视,加之我没有点炮,也就是没有告发他们毒打我的劣行,显得很够意思,很仗义,便对我格外好了。他们开始把我称为李老;这个尊称很快传遍全看守所。干活也尽量照顾我,让我干轻松些的,不想干就歇着。找我闲谈套近乎的也多起来。
一个身材瘦长的犯人走到我面前,挺着脸说:“咱们两个一样,都是政治犯。”
我冷冷地回了一句:“咱们两个不一样。我和你不一样!”
已经有人向我介绍过这位神仙。他是山西省的农民,连什么是政治都不懂,生活过得既平静又平淡。一天摆弄收音机时听到台湾的声音,说是欢迎联系,还可以提供帮助,他喜出望外,便接连写了几封信,也没有什么好说,只是让对方给他寄一笔钱。信是拿到西安发的,被西安警方截获,派人到山西把他抓来了。已经关了两年,什么也查不出,至今没有起诉。据说警方只想让这个异想天开的家伙吃两年苦头,可能最近就要放。
我那样回答之后,心里有些后悔。他尽管没有什么政治抱负,只是想问人家要一笔钱而已,却并不是恶人,没有犯什么罪,警方凭什么把他关两年呢?台湾方面主动提出可以提供帮助,这个农民才写信去要钱的,在大陆掌权的共产党如果也能通过广播表示愿意向穷人提供帮助,穷人们还用给台湾写信吗?自己不帮助穷人,却把需要帮助的穷人抓起来关押,这是什么道理?
想到这里,我内心生出一丝怜悯,竟冲淡了对那神经兮兮自称政治犯的发财迷的厌恶。我从上衣口袋摸出两个在号子里被称作“蚂蚱”的烟头,那是所长们同我谈话时我从他们手里接过来抽剩下的。我走到那个农民面前,默默地递给他。对犯人来说,这算是很大的恩惠了。他受宠若惊,抬起眼睛傻笑着表示感激。
我真想喊一声:“上帝呵,怜悯你的罪人吧!”
我好象真的成了什么珍稀动物,不仅看守所的干部,就连主管看守所的市公安局五处也几次来人把我叫到管教室去谈话。并非有什么任务,只是想和我见个面,聊几句。有一次,那个一起去抓我的漂亮而文静的女警官也带着几个人来看我。但她不是单纯找我谈话。她给我送来了一条刚缝好的褥子,是我家的人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托到她头上的。我想起家里人,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事实上,我当然不是什么珍稀动物。我是囚徒。这种新的身份决定了我不仅失去自由,还要遭受羞辱。
在号子里刚过完一周就出了事。
这是我被捕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正巧可以休息。看守所的犯人星期日也经常干活,碰上管理员高兴才准休息,但早晨还是得按时起床。我倒是做到了,铃一响就起来站着,还有几个人也如此,但是包括号长齐应西在内的几个红头却赖在床上不动。谁知这一天偏偏是王所长值班。王是正所长,比陶、郭厉害得多,连干部都怕他,因此得了个“老虎”的绰号,无论干部还是犯人全这么称呼他。起床铃响过十多分钟之后,他在管教室按动电钮,打开每个号子通向放风场的铁门,就到放风场南边甬道上巡视,结果发现了我们号子还有几个人睡着。他居然没有显示老虎的神威,一点脾气也不发,只是在二排记事本上写下了这一情况。星期一早晨,排长来上班时看到老虎写的情况,勃然大怒,马上提着警棍冲进我们号子,那神态,比老虎更凶猛,甚至赛过了狮子。
他腾的一下冲到板上,高高地站在那里,挥动电警棍连骂带吼:“狗日的,你们这群猪,都给我靠墙站好!”
全号子的人立即紧靠东墙站成一排。
“畜生,你们睡呀!别起来呀!妈的,给我丢人,我操你们祖宗!”
骂了一阵,他觉得还不解恨,就跳下来,从南到北挨个收拾。他那粗壮有力的胳膊不断抡着电压很高的警棍,走到谁的面前都照脑袋和身上狠抽,每抽一下,号子里就爆出一声惨叫。有些犯人只是叫叫而已,有些犯人则是边叫边讨饶:“再不敢了,饶了我吧!”几个犯人强辩说:“我按时起床了。”但排长眼睛一瞪:“你他妈的按时起床了?你按时起床了也得打!”照样劈头盖脸打下去,照样打得嗷嗷直叫。一个犯人挨了几警棍后,左闪右闪,还用手去抵挡,排长狞笑着说:“咳,你有种!叫你再尝尝这滋味!”说着就把电警棍直直地捅到那个犯人嘴巴上使劲钻动,那个犯人实在受不了,从队里冲出来,猛扑在地。另一个犯人很软弱,刚挨了几下就大叫着抱住头向北面乱窜过去,一下子窜了四五米,跌倒在大铝盆上,结果被排长赶上去,又多加了几棍。
我站在伫列北头。排长终于来到我面前了。我挺直身子,两眼愤怒地逼视着排长充血的脸。号子里顿时静下来,两边的犯人都把目光投向我和排长,等着看这一幕怎样演出。排长愣了一下,但随即靠近我,嬉笑起来,压低声音说:“你还从来没有尝过这玩意吧?今天也尝一尝。”说罢,他慢慢地举起电警棍,慢慢地伸到我面前,很温柔地在我额头和脸颊上碰了两下。我既没有动,也没有叫,只是捏紧拳头,把身子挺得更直,目光更愤怒地逼视着他。我已下定决心,如果他敢用那玩意碰我第三下,我就用拳头还他三下。但他迅即避开我的眼睛,开始收拾后面几个犯人,凶狠的劲头也比刚才减弱了许多。在最后一个犯人头上抡了几下之后,他什么也不再说,马上走出号子,锁上铁门回管教室去了。
排长刚走,号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犯人们竟象没事似的,又说又笑,还有人学起了排长骂人的腔调。几个红头到我面前赞不绝口:“李老,你的势真硬!”“你把他镇住了!”“其实他在你面前心虚着呢,他害怕你!”
我对此一概不理睬。我心中仍燃烧着怒火。我沉默着走到一边去,打算马上写一份抗议,交给所长。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去找纸笔,铁门又打开了。一个劳动号把我叫出去,带到一室。那个号子不关犯人,专供堆放糊火柴盒的原料,有两个劳动号在里面住。原来是排长叫我。他很客气地把我领到一室放风场,让我和他并排坐在椅子上。
“刚才的事情你要能够理解。如果不给你两下,犯人们会说我偏袒你,对你也不好。”
他的解释显得很诚恳。我的心软了,觉得不好再同他计较。但我一声不吭。
他继续对我边说边笑,竭力表示对我十分信任。到后来,他很认真地说:“号子里的事情,你替我管着点。每个犯人的言行你都要留意,随时给我通气。”
“让我给你当特务?对不起,我不干!”
“怎么是当特务呢?协助我掌握犯人动向嘛,这有助于加强管理。”
“排长,号子里的任何事情我都决不会对你讲,你别费这分心了!”
这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犯人说过,但是有几个犯人后来主动告诉我,排长非常严肃地向他们布置了监视我的任务,命令他们把我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每天详细汇报。
我并不感到意外。我认为那是合乎逻辑的。我对这些确实抱友善态度的犯人说:无所谓,你们只管执行吧。
“我们每次都说一切正常。没有说过一句对你不利的话!”
“那就多谢你们!”我微微一笑。
集体打了一顿之后,排长又对我们号子采取了另一项惩罚措施:在定额外加班干活,多糊五万火柴盒,一星期内完成。这样,我们就得一天干两天的活了,每天从清晨7点干到夜里10点以后,把我们个个搞得腰酸背痛,连话都不想说。
(2006年3月11日于西安)
转自《民主论坛》(//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