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山上又出现了一群人。
远远望去,这些人都穿着白色的衬衣,或蓝色的、青色的中山制服。虽然距离很远,但仍然能感觉这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有的人头上的头发很稀疏,几乎秃顶了。他们身体一般都很胖,似乎是一些掌管某些部门的人。他们是现代世界的主人。他们以科学和技术、野心和欲望,以恶性膨胀的强大的现代物质文明主宰着这个世界。他们从半山腰中眺望梦巢,朝着梦巢指指划划。他们的每一言语都将很快行成于文,他们的每一动作都将变成下一步的指令。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们正盯视着我、指划着我,使我无可隐匿和逃避。
我感觉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冲着我而来,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其实他们冲着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梦巢,是我的梦。在这个世界上,梦被追逐着。梦的地盘越来越小。梦快要从人世间消失了。
我不安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提防着他们要来袭击梦巢或偷窃梦巢。他们从山上朝我的梦巢俯瞰。他们在山上多一分钟,我就感觉难受一分钟,感觉整个人都极为不自在,虽然也许这些人与我毫无关系。
后来这伙上了年纪的胖胖的人终于走了,我的心终于暂时落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但还没等我安定下来,我听见楼下的水泥甬道上一片嘈杂的人声。我朝下一望,又是一小群人扛着测量尺规和仪器从梦巢中穿过。秋潇雨兰抱着侥幸的心理说,他们是去山后的农场里的,她是在安慰我也是安慰自己。但这一小群人却出现在刚才那几个人出现的地方。他们支起三角架正朝着梦巢窥视。他们在山上移动着,大有将我的梦巢包围的趋势。我感觉心惊肉跳。这些人的每一勘测、每一丈量都在进逼着梦巢,驱逐着梦巢,把梦巢剿灭,从世外桃源的幻境中抹去。在他们制定的测绘图中将没有梦巢的立锥之地,在偌大一张测绘图中将找不出一点昔日梦巢的标志。
我感觉我正置身于瞬息万变的时间的疾速流动中。
现代物质文明以迅速推进的速度轰击着我、轰击着诗、击穿着我的梦。我已无梦可栖、无巢可躲。我感到在迅疾推进的物化的时间中,我的梦巢出现了裂痕。它脆弱单薄如蛋壳,顷刻之间,将被野心和充血膨胀的人欲的巨拳击得粉身碎骨。梦巢将荡然无存。
我知道,在这些手持测量标杆和仪器的人背后有一种宏大的不可抵挡的意图。人们将在梦巢这一带建设一个高山度假村,现在这些空旷的地带,楼房和亭阁将连成一片接踵而起。他们将在这儿建筑游乐场、舞厅、宾馆、餐馆、健身房、美容院、夜总会,将以最现代化的豪华设施迎候中外来客。听说他们已经引进了几千万美元的外资,要使这个风景秀丽的云雾高原上的度假村具有世界上第一流的水平。人们将在这儿领略日月山川的清韵和灵气;也将在这儿穷奢极欲地纵情享受世纪末和世纪初交替时刻的现代物质文明。
在强大的物质进攻面前,人类的精神已经变得多么虚弱。我们已经面临一个漠视精神的世纪。人类的精神甚至在偏僻的遥远的荒野也找不到一片栖身的小小的立足点,也逃不脱物质和人类野心与欲望的觅踪追击!
厂长、经理、董事长和各种大股东们驱逐着精神、驱逐着诗人,他们从诗神手中夺去诗神曾经拥有的一切!阳光!空气!荣誉!尊严!大自然的美!爱情和人类的精神热望与崇拜!
物质和金钱取代精神成了那些随波逐流者的偶像。
浅薄和艳丽的女人拜倒在黄金之神脚下,她们不再朝她们昔日崇拜的精神大师投以敬畏和钦慕的眼光。
诗人手中空空。
他们什么也没有,甚至抓不住自己的梦,甚至护不住自己心中的巢!
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适宜于诗存活。
哑默悲叹说,如果一个五十岁的诗人和五十岁的厂长或经理坐在一起,在一般女人的眼光中,那个五十岁的诗人就已经很衰老了,无望头了;而五十岁的厂长或经理在这些女人眼中却还显得很年轻,生气勃勃,可信赖,可依存,可寄托。他们占有着现在,也信心百倍地占有着未来!
诗人衰老了 诗歌衰老了 梦也衰老了
我的梦巢在物质崇拜的狂风中摇摇欲坠。
我随时有一种危在旦夕的感觉。我耽忧着我的梦巢随时都可能成为一片废墟、一堆碎片,像已经变成一片菜地的外祖母的故居,像祗剩下残垣断壁的祖母少女时候生活过的深层结构神秘的厅屋。
刮吧,你物质的狂飙!流吧!你泛滥的欲流!祗要有一个诗人一息尚存,祗要他的心还在搏动,梦巢就将矗立在人类的心中,矗立在伟大的诗歌中,并且将世世代代巍然独存下去,以它不可摧毁的精神力量经受住一切金元拜物的欲望的雪崩、地震和暴风!
贪婪和邪欲必将最终毁灭于精神的硫磺和火。
人们将重见诗神的荣光,并将回到流着清泉、乳汁和蜜的天国净土,回到心巢之梦中。
诗神将回到流着清泉、乳汁和蜜
的天国净土!回到心巢之梦中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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