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接近年尾的日子，妈妈就特别忙碌，尤其到了除夕那天，更是从天亮忙到深夜。一早就到市场采买“拜天公”的祭品以及年夜围炉的各色菜肴，肥滋滋的鱼干、宽厚的三层肉、大只公鸡、芋头、小管、糖果、饼干、年糕、水果、香烛、纸钱、鲜花……，当天总是大包小包，来回奔忙，一想到遗漏的，又赶紧差我们去添补回来。

午后，妈妈就开始下厨准备围炉菜肴，煎、炒、鲁、炖、汇、炸、蒸、烤……，所有烹调方法几乎都用上了，就是要让好不容易才全员大集合的家人，好好相聚享用团圆饭。

而在开始“办桌”之前，妈妈总是先“煠牲礼”。煠，地方话叫“ㄙㄚ”是以大量的水烫熟鱼、肉、菜的一种烹调方式。妈妈先在大锅鼎里放很多水，水滚时将公鸡煠熟，再用剩下的鸡汤将连身对剖的大鱼干放入鼎里川烫；烫熟即起锅，以保持鱼形外观完好。鱼煠好之后，再继续煠小管；小管煠好，最后再利用鼎里充满海鲜味的汤水，把去了皮，纵剖成四瓣的大芋头炊熟。

在煠的过程中，妈妈都会小心看顾，避免让牲礼有所缺损。最后再将各色牲礼摆放在长方形铁盘上，放在洁净处沁凉，等待凌晨要敬献给天公祖。

每年除夕日的办年货、煠牲礼，以及拜天公仪式，都在家里以同样的方式和速度进行。从小看着仿佛已经格式化的仪礼，却从来不曾真正明白拜天公的意义。天公究竟有多大？虽然常常听老人家人说“天顶天公，地下母舅公”，从语意里理解天公是众神之尊，却总是弄不明白，天公对凡间百姓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回返家乡的这几年，经常在阿公身旁听他讲述讨海的故事。一辈子在海中央讨生活的阿公，不知遭遇过多少风险，有时靠着前人累积下来的经验，有时靠着异于常人的耐力，甚至在绝望的时刻，仅仅依存一丝对信仰的企望，最后都能在九死中平安归返。

“讨海人踏出门就头戴盖头笠，三顿咸水泼面，在海中浮漂较毋值一粒沙，若毋是天公欲成就汝，十身就无够死。”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风劫，平安归来的阿公，以他生动而惊险的语调，让我了解讨海人的艰辛与无奈，而在每段讨海故事的最后，阿公总是以“讨海人是天公子”作结尾。

一年四季都在海上讨生活的阿公，从来就没有真正歇息过，冬天钓嘉魶，春天捞捕丁香，夏天围捕花鰋，即使是在大风大浪不能出海的日子，在家里闲着的阿公，双手总是忙着修补鱼网和渔具。尤其到了晚秋，当长翼鱼回游到猪母水社的季节来临前，家家户户都会取出自家收藏的网片，在沙滩上编缝织合成一大张长翼鱼网，全村一起出动围捕长翼鱼。在长翼最肥美的十一月，鱼群层层而来，一有收获，阿公一定不会忘记特别挑选一尾超过二十台斤的大长翼鱼，作为年尾敬献给天公的牲礼。

刚捕获的长翼鱼肉质鲜美，趁鲜用盐巴腌渍，再以芒草麻绳细密捆裹，挂在檐前风干。十一、二月天候干燥多风，霜雪凝重，长翼鱼在紧密又透气的芒草包裹下，顺随风霜脱水乾化。腌制得当的草包长翼鱼，即使存放一整年也不会坏。除夕当天，解开草包，用锅鼎川烫做为牲礼，以答谢天公祖一年来的庇佑。

“廿九下晡，彼尾长翼开封，落鼎在煠的时阵，哇—啊—嘎彼尾长翼鱼的香啊！香到归厝间拢是彼长翼味，行到门脚口就有鼻着！”在敬拜天公之前，全家大小只能用眼睛看、鼻子闻，想吃的欲望是多么诱人啊！

每次听阿公形容长翼鱼那种鲜馥满溢的滋味，口水都快要流出来。好事的我，闲时翻阅典籍，竟然在《澎湖厅志》物产篇里，找到草包鱼的记载，可见草包鱼是多么古早的风味了。村落里的百岁人瑞看仔婆也曾告诉我，猪母水社久远以来即以盛产长翼鱼闻名，八十多年前，当她还是双头挂女孩时，传闻猪母水的堤墙就是用长翼鱼头叠聚而成的。

知道有这么特别而深具意义的美味，当然不能错过学习的机会。在阿公八十八岁那年，我特地请妈妈买了两条十斤重的长翼鱼，央求阿公教我腌制。

长年腰酸背痛的阿公抵不过我的恳求，点头磨了刀，蹲在庭院里剖开鱼腹，取出内脏，从头到尾在鱼的身上割出一道道连身未断的刀痕，鳃边有肉的地方也划上一刀，洗净后再将粗盐沿着刀路与鱼腹、鱼鳃内内外外，来回仔细涂抹。十一月的芒草丛在北风吹拂下依然繁茂，待盐分渗入鱼肉的午后，阿公骑着脚踏车到野地里寻找芒草丛，挑选鲜嫩的丛段割下了几束。

那天下午，妈妈也来帮忙，和我一起学着如何捆包长翼鱼。阿公把整束芒草放在地上，将鱼头搁在草长二分之一处，小心谨慎的将芒草翻折，密密覆盖鱼身，再用尼龙绳沿着鱼头捆到鱼尾，完成了一尾土味十足的草包鱼。包好后，高高挂在庭前树梢，鱼身上的盐露将会慢慢滴落。

紧密细捆的芒草隔除了虫蝇的沾粘，风干过程中，需注意不要让雨水给淋着了。腌渍期间，长翼鱼的浓郁鲜味，扎扎实实捆裹在草包里，随着日渐冷冽的冬北季风干燥蕴熟，等待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凌晨，敬献给天公。

除夕半个月前挑选一尾新鲜长翼鱼，要敬献给天公的鱼，一定要小心处理，慎防不洁，传统禁忌女性在怀孕或月事期间都要回避。

除夕日解开草包之后，将鱼身内外余盐洗净，锅鼎放入七分水，水滚后将鱼放入，以中火烫熟，煠鱼的过程需小心看顾，头尾尤其要注意，敬拜天公的鱼一定要保持完美外形。待浓郁鲜味充盈厨房之时，就是起锅的时刻了。

凌晨拜过天公后的长翼鱼，或蒸或烫，不习惯重咸味的，可多加些水川烫以释出盐分，咸长翼鱼配白饭或稀饭吃，极具海岛原味。@

转载自野人文化–【食物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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