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济民:《牧野》异国遗孤(五之四)
许多日本妇女因为在俄国人过度的折磨下,身体都衰弱不堪,以致没有一滴奶水供给孩子,因此那些尚在吃奶的婴孩们,经常都陷在可怜的饥饿中。当我们走回铁路招待所的时侯,正好碰上哈尔滨儿童慈助会的汽车运来了大批饼干,由一些中国小学生把饼干分赠给那些呆站在队伍中的日本儿童,使他们在那漫长的旅途上不致挨饿。一些年龄大点的中国女孩,手里提着盛满热牛奶的水壶,在到处用杯子亲切的喂着那些在春寒中颤抖的日本婴儿,情景该是何等的感人,啊!人类的前途充满了希望,连孩子们都懂得博爱的真义。千代子也异常感动的在那里注视着。
一个白俄小女孩很费力的挽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两个盛满牛奶的暖水瓶,在每个瓶口上都摆着好几支胶皮奶头,她提着那个小篮子专门去喂那些母亲没有奶供给的小婴孩们。最后她把那两个热水瓶重新灌满牛奶,拿来捐送给那两个母亲正在生病而被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婴孩。那位伤心的父亲,看着他那五个月大的小儿子,含着皮奶头狼吞虎咽的吮吸着牛奶,激动的说:
“孩子,将来长大可别忘记你所吃过的中国牛奶呀!”
一些失去了孩子的母亲,目睹这种场面,触景伤情都怀念起自己的孩子,在不住感伤的擦着眼泪。
太阳渐渐昇高,天气也变得和暖多了,马路上的楼影在慢慢的缩小,电车的铁轨反射出银亮的光芒,这该是一个多么晴朗的春日,我陪千代子站在铁路招待所餐厅的楼窗前,让她对着这可爱的哈尔滨做一次最后的眺望,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还是显得那样的伤感。突然在楼下广场上的日本侨俘们像鼎沸般的高呼起来:
“中国万岁!伟大的中国万岁!伟大的中国!‥‥‥.”久久不止。
“梅哥哥!我真为你和你的国家骄傲。”
“黛!有一天你能坐上中国的花轿,中国就会变成是你的国家了。”
她脸上突然现出一片羞红,难为情的把头低下去。我能看出这句话在她心中的确是发生了慰藉的作用。
外面的人潮忽然静寂下来,据餐厅里的侍者告诉我们,有一列载运战俘去西伯利亚的火车停在车站上。我们赶紧走到后面的露台上,从那里我们看见一长列窗口很小而带有铁栏的车厢,停在第一月台边,每节车厢都用木板隔成上下两层,那些狠狈的日本军人像沙丁鱼似的挤满在里面,还都争着从车窗的铁栏中把手伸出来,向他们的同胞示意。一个年轻妇女站在月台栏杆外,对着那列车厢反复不停的在呼唤着:
“兵库县的石川藤原君‥‥‥。”一声声娇弱的呼唤,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哀求,在音调中充满了悲凄孤零的情感,听起来竟使人觉得那样的沈痛。这些到处寻找亲人的妇女们,焦急得几乎都快疯狂了,她们决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见到每一列经过的火车都会这样不停的呼唤着。
母亲叫侍者送来的点心我们还没有动,外面就响起了一片噪杂声浪,那是从松花江北三棵树调车场开过来的遣送列车进站了,几个月台都停满了车厢,整个车站都被那些手持轮盘枪的俄国兵严密的戒备起来,气氛立时变得异常的恐怖。千代子恐惧的紧依在我身边,这时那位老领队也遣人来找她,她痛苦的紧扯着我的两手,用那双含满泪水的眼睛依依不舍的望着我,母亲也走过来安慰着她:
“孩子!你安心的去吧,路上要好好照应自己,回国后要时时把心放宽,我们总有一天会再把你接回中国来的‥‥‥。”说着说着母亲也伤感起来。
这时父亲已经向车站接洽好,特许我们进入月台,我先送千代子归队,然后再拎着她的东西跟随父亲和母亲从另一个入口走进月台。在检查站上,远远我们就看见千代子站在队伍里不住的在向我们这边注视着,看起来她竟显得那样的孤零,真是使人心碎,母亲曾几次背过脸去偷偷用手帕揩着眼泪。
在通往月台的地下道总入口处,一些壮年男子的归国美梦,被那强盗般的俄国人扯碎了,无数重聚的家庭和亲人在这里又被拆散。所有的壮年男子陆陆续续都被押送到那列窗上带有铁栏的车厢里去,他们那依依不舍的家属们都伤心的站立在车窗外,惊慌、悲愤和失望,搅碎了每一颗心。许多妻子伏在车窗上边哭边说,不知她们都在说些什么,叮咛!一再的叮咛,哭泣!一再的哭泣。
有一位妻子把站在地上的孩子抱起来,对着窗口,那位父亲从窗上的铁栏里伸出手来,一再的抚摸着孩子的小脸,那种无可奈何的凄伤表情,真是令人心碎。
一对年轻夫妇,哭着把一枚钻戒从车窗间推来推去,也许这是他们惟一的一点财产,你让我带去;我让你带去。
一个年轻的父亲,抱着一个将近周岁的小男孩,徬徨失措的站在月台上,前个俄国兵端着枪站在后面不停的怒骂着,不知是汗珠还是眼泪从他脸上不住的流淌下来。如果他不赶快把孩子交出去跟着上车,这孩子很可能就要遭到枪杀,但是交给谁呢?听说这孩子的妈妈在一个礼拜前已经病故了。可怜的小东西,吓得把小脸紧紧贴在他爸爸的怀里,两只小手紧抓着爸爸的衣裳,在小声的哭泣着。
“拜托啦!拜托啦!那个好心的先生太太愿意救救我孩子这条小命,替我把他带回九州故乡去!”
终于有一对年老的夫妇愿意承担这份仁慈的责任,但是孩子却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他的父亲,在老人怀里拚命的挣扎嚎哭。啊!这位年轻的父亲伤心欲碎,在孩子恐怖的哭声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䇲,里面带有他日本故乡的地址,和他们夫妇当年的结婚照片,另外还有一件破衣服包着刚才在广场上发给孩子的饼干,这就是这位父亲为孩子所留下的全部财产了。当他被俄国兵带走时,孩子却像要撕碎老人一般的在怀里挣扎嚎哭着,突然孩子从老人怀里滑下来,在地上迈着那歪歪斜斜的小脚步,追赶着他的父亲,但是这惊慌万状的小男孩,只衰弱的跑了几步就跌倒在那儿。不忍心的父亲在车梯上想再回头看一下,却遭到那些俄国兵用枪托的毒打,然后被硬拖进车厢去。凡是当场目睹这幕活剧的人们,都为之热泪纵横,这应该是全人类的悲哀;这就是廿世纪文明人类所应有的景象吗?
有一位青年怀抱着他父亲的骨灰箱,极忧虑的站在月台上。将来他自己的骨灰是否能从西伯利亚被带回都成问题,难道他还把他父亲的骨灰也带到西伯利亚去吗?他失去了主意,回国的日本同胞在那样拥挤的旅行中连自身都顾不了,谁还愿意替人家带一只极不方便的骨灰箱呢?是的,正不出他所料,没有一个人肯帮这个忙。但是那像催命鬼一般的俄国兵还端着刺刀紧跟在后面威逼着。最后他只有把骨灰箱写好地址放在地下道的进口处,恭恭敬敬向他父亲的遗骨行了三鞠躬礼,然后流着歉疚的眼泪被那些俄国兵押着上车了。(待续…)
(五五、四、五至七日连载中央副刊)
摘自《牧野》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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