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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济民:《牧野》异国遗孤(五之二)

梅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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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千代子的友谊间,也存在着一种难言的矛盾,我们从不提起国家大事,因为一提起这些,我们的友情就会显得异常的尴尬。有一次是在一个月明的夜晚,我们在马家沟植物园散步,她突然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我说:

“不要想我是个日本人吧!求你只想我是人类中的一份,杜边千代子不能代表整个的日本人,不要把我们的友情建立在国家关系上!”说完了她就伏在我的胸前哭泣起来。

在哈尔滨美丽的夏季里,每家庭园都开满了艳丽的花朵,松花江就像一面蓝色的镜子,映印着梦样的楼影,和翠绿的树木。在假日里我们不是去太阳岛游泳,就是划着小船到江桥附近去写生。母亲常给千代子换上中国旗袍,让她撑着一把艳红的小阳伞,把她打扮得完全像个漂亮的中国姑娘。母亲还为她起了一个中国名字,把“千代子”那个“代”字改为“黛”;就叫她“杜边黛”。当她给那在日本的祖父写信时,她曾快乐的告诉他,她在“满洲”结识了一位照应她很周到的中国妈妈,还有一位聪明又极喜欢帮助人的哥哥。不几天母亲就接到千代子老祖父从日本寄来的信,千恩万谢的感激我家对他那孤苦零仃小孙女的照应。

就这样在幽美欢乐和矛盾中,我们很快就渡过了一个学期。暑假对千代子又是一个大威胁,同学们回国的回国,归家的归家,在哈尔滨高女那三层大楼漂亮宿舍里,就只剩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连我们都要回黑龙江滨老家牧场去渡假了。母亲舍不得把可怜的千代子一个人留在哈尔滨,乃决定约她与我们同行。当我把这消息告诉她时,虽然在礼貌上她表示拒绝,但是我已看出她内心的兴奋。

最难得的事情,是当我们抵达边荒老家时,那一向极端反对日本人的祖父,也非常喜欢千代子,这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老人家还特意把他的坐骑让给了她,还口口声声说她像个中国孩子;他曾一再的惋叹着:“怎么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偏偏会生长在日本!”

盛暑的大草原上,开满了艳丽的野花,马群和羊群,像云朵一般的蠕动在茫茫的绿野上,千代子在日本从来就没见过这种开朗壮阔的景色,我每天都领她骑马在牧野上闲荡;到小河边去采野葡萄;跟牧工去放羊;到森林中去摄影‥‥‥。在中国所有的日本人,恐怕没有一个像千代子享受过这样快乐安祥的假期。

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一队从黑龙江上游撤退下来的日本兵,把中国胜利和日本战败的消息带到这偏僻的呼玛尔草原上来。千代子被惊吓得几乎快呆傻了,当时她的心情竟会是那样的复杂矛盾,一方面替中国胜利高与;一方面又为日本战败感伤。在全牧场的庆祝宴会上,她端酒微笑着,散席后,她又躲到房里偷偷哭泣着。

“唱!傻孩子,你是不是不高兴爷爷的国家胜利呀!‥‥‥”最后还是爷爷把她哄好的。

为了千代子,我们得立刻做回哈尔滨的打算,爷爷也是这样主张。得尽快想法把千代子送回日本,万一要有什么差错,我们怎能对得起她那位老祖父的托咐。

天气好像故意在同这些战败的日本军民为难,连绵的霪雨,使北大荒上的江河到处泛滥,铁路被冲毁了,公路都淹在水里,草原上到处都积着水,泥泞得寸步难行。交通,邮政和一切的公营事业都随着时局的突变而宣告瘫痪。日本人从各地出发,跋涉在这片充满泥水与恐怖的荒野上,亲人间多半都失去了联络,女人被晒得黝黑,儿童疲劳得躺在路边哭着。首先他们都向大城市跑,希望从那里能得到一些消息,但是当他们一走进这些城市的时候,却被俄国毛子不分清红皂白的都赶进集中营,当时东北的每一个飞机场都变成了集中营。在俄国人残暴的监管下,他们都睡在那潮湿的水泥地上,没有东西吃,儿童一批接着一批的死亡,每个飞机场的草坪都被坟墓所占满,母亲们抓着那湿淋淋的泥土,在埋葬着自己的孩子。有些母亲整夜坐在孩子的坟前,仿佛已忘记了她自己的存在。有些母亲却因记不清自己孩子坟墓的位置,而站在那片坟海里跺脚痛哭着。年轻的妇女夜晚被卡车载送到俄国兵营去,白天再送回来,妇女们都争着把污秽的煤灰涂抹到脸上,这是怎样一个悲惨而滑稽的年代!整个日本人都被那夸大的希望所陷害,那盲目的尚武主义竟为他们招来了这样可怕的祸患。

我们全家骑着马在深秋的大草原上循着嫩江一直向南,绕过呼兰河流域开垦区的一些大小城镇,在萧萧的落叶中,当我们千辛万苦把千代子送回哈尔滨的时候,天气已经快降雪了。当时哈尔滨在俄国人占领下,呈现着一片恐怖的气氛。整个冬天千代子都闷在家里,不是看书就是欣赏音乐,再不就是沉默的凝望着窗外的冰雪。有时母亲看她实在太烦闷了,就把她扮成一个男孩子,教我陪她出去溜冰或者散步,在冰雪中她已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注视着那些满街走动的俄国兵,她像充满无比的恐惧,这该是一个多么苦闷的冬天!

魔鬼一般的冬天去远了,春天又降临到人间,在温和的南风里,满地流淌着闪亮的雪水,又是那充满回忆和思愁的化雪日子,千代子无法取得中国的国籍,每天都在偷偷的哭泣着,这仿佛已注定了我们别离的命运。虽然父亲在整个冬天里都为这件事情奔走着,但这是一件须要国家来决定的事情,在政府接收人员末到达之前,这件事情不可能有成功的希望。而千代子的名字又早被她们的学校报到俄国人的遣俘管理处去,谁又敢去和那些不讲理的毛子打交道。

在这充满烦恼的春天里,人们都在心里希望着;中国人希望那半人半兽的俄国兵赶快退出中国;日本人希望赶快安全的回归日本。终于日本人的希望兑现了,遣送侨俘的日期已公布,千代子被编在第三批,这就等于宣判了我们的命运。虽然母亲在不断的劝慰她,但她还是生活在忧郁与悲伤中。在这些苦闷难挨的时日里,我们只有靠音乐来解愁,借着那些幽美的旋律,使我们得到一种暂时的解脱,沈醉在那些远离现实的梦幻里。

在这些幽美而又沈痛的春日里,我们听着,想着,谈着,哭着。随着窗外残余冰雪的逐渐消失,我们欢聚的日子也接近尾声了。在临别的前几天,母亲仿佛也受到了惜别的创伤,她教我陪着千代子把哈尔滨再好好的游逛一次。从清晨到黄昏我们都漫步在这美丽的城市里。从每一处地方我们都能忆起无数快乐的往事,松花江还是那样的碧绿,豪华的楼厦还是那样的雄伟,一切依旧,只是笼罩些淡淡的哀愁。(待续…)  

(五五、四、五至七日连载中央副刊)

摘自《牧野》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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