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印象》使君解寂
我和一帮人站在巨大的雨伞下,仰头等待起大风。我们专注凝望树梢的目光就像见到宝藏,仿佛在阳光下的椭圆形叶脉缝隙里潜藏着神秘闪亮的金砖。
光滑的绿上了层亮釉,那绿有如是天空仙女织就的神田,我们都在凝望等待这树—-美丽的榄仁树落叶。
母亲吆喝我同她来到这树下,那时这树被我听成了懒人树,甚觉此树竟和我这人同科同属,懒性相同。遂好奇跟母亲行至树下,以为是要赏树乘凉。岂料还没走到树旁,就耳闻人声密织如波浪阵阵袭来。
整座凹陷在寂寥光阴的小村忽因听闻这树叶具有疗效而群聚树下,不知何时何人将这树叶的疗效给传开来?传闻说是榄仁树落叶煮来当茶喝,可补血强肝,唯具疗效则不能用采摘的,得取用自然飘落之叶熬煮才行(这传闻者可能是个爱树的禅意人吧)。
于是村人翘首企盼地等落叶,边望叶脉边聊家常。一阵风起,叶如钞票般飘坠,众人双手捧接,等叶落地,弯身捡成一团。我见到母亲鼓着一张红脸很专注地守候与捡拾,而我就站在大树的巨大伞外旁观这一幕,我会心莞尔一笑。
听说大叶榄仁是台湾种,小叶榄仁则原产热带非洲,本地与外来皆美,且不论大叶小叶,它都潇洒至极,春夏如浪摇曳,密密如纹帐铺展炎炎天际,予人幸福遮荫,让眼球吸饱绿色的光明汁液。
深秋榄仁树进入沈潜,红透全身,艳炽异常,如哀愁泣血红颜的化身;冷冬落叶向枝头总辞,潇洒告别。
全有或全无—-夏天极其慈眉人间,冬日又何等美艳孤绝!有着冷热双重个性的树格,就像看见自己的一体两面。
我出生的小村落常有海风灌进,在飞沙走石的日子里,榄仁树优美地在海岸线御风站岗,夜里且吹起细微的幽玄之音,那是天籁摇篮曲,这树庇荫了女孩敏感的危脆耳膜。
这树绿昌红寂,为我的小村落染上时间容颜。阿嬷曾说,伊涉过浊水溪嫁到钟家时,树和伊都是少女身,伊老了,伊要入墓了,这树还是这般的水艳,教她好感伤啊。阿嬷的十五岁少女照片背后有榄仁树在后,韶华诚然不可恃。
那榄仁树是祖父亲自种下的树,傍着古厝红瓦,姿态斜斜飞向台湾海峡。
我生命地基惯性倾斜,需索这树细长高拔的相挺。它忠实地随着日升月落,悄悄倾听我们不同的时光秘辛,凝视着村民每天在其身边上演的人间悲喜剧。叶开叶落,有自然的钟摆为我们摇荡着生命的苦蜜甜汁。
每一个物种都隐藏着人类对古老野性渴慕的投射,在我的想像力还没枯竭前,榄仁树在白日释放野性,到了夜晚则驯服了我的梦。在我为生命青春不断退后消逝而感到伤怀时,它却提早示现生命终将全面凋零的自然定律以安我心。
后来,大宅院有人把许多树砍了,童年倒的树里,其中有美丽的榄仁树。
这些树后来在高雄美术馆还魂,我遇见高美馆植栽整排榄仁树荫道时,榄仁树还很幼细,彼时高美馆刚刚开幕,我在那里首次见到雕塑家布尔代勒作品。
榄仁树先是为我的阿嬷谱时光奏鸣曲,现在属于我的时光奏鸣曲已轻轻响起——青春悠晃消殒,榄仁树开成一座人间森林,进入壮美期。
榄仁树埋藏了阿嬷、母亲、我的不同时光记忆,我们三代女子各有对其迥异的描绘形象。这树曾隐含抚慰人心的疗效传说,即使这传闻浸着某些荒谬气息,但却让我看见人树之间微妙关系,在施与取之间弹奏和谐曲,不强取豪夺,只是捡拾那些飘落的。
原来,这树治的非疾非病,而是心寂——寂寞寂寥人间,好在我们有树可赏。
姿态万千的榄仁,翩翩使君子。
摘自《绿光印象》 远景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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