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平行世界:非历史场景
一举切开黑暗真实核心的,或许是我每天接到的一个从遥远的牢狱打来的电话。那是一间为隐形的空间武器所打造的监牢。空间武器日夜的袭击是一步步把人围困的,一封没有文字,没有日期的死亡判决书。但人们就连肉眼可见的真实都能矢口否认,或视而不见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对表像三尺下的真相更是心安理得地视做绝不存在,那么对于肉眼无论如何看不见的心灵控制和无形的空间武器又如何愿意聆听,即使那是在全世界各地悄悄漫延的,一种企图从肉体到心灵全方位控制人民的新武器?即使那是一个如果我们不阻挡、不揭露它,将以偷天换日的高妙手法一步步塑造人类未来生活的,越来越机巧的高科技隐形机器?
在离开这间无形牢笼里的囚徒前让我强调,这不是一个文学式的象征,却是属于物质世界可以触摸、可以感知的真实,是属于我们的真实中最为黑暗的核心。
这直到今天很少人知道(或相信)的真实属于一个和我们所生活的物质空间平行的世界。无疑,那是一个埋藏最深的地底世界。在我们现在的生存状态里,一个越来越无法掩盖的秘密是:在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属于意识形态型构的,人们被允许获知的现象之外,还有另一个真实。这一点和哈威尔在<无权力者的权力>里所援引的关于平行结构的重要概念略有不同。1989年捷克天鹅绒革命所赖以成功的,除了天时的重要因素外,很大部分来自于捷克奠基在欧洲文明基础上的深厚文化传统,以及知识份子、作家、艺术家对于精神难以瓦解的执著。在高压的意识形态政治下,1968年布拉格之春被苏联的坦克压垮后,整个七十和八十年代仍旧有数百种地下杂志、报刊、戏剧和书籍的手抄本为人们饥渴地传阅,“第二种文化就像地火一样在蔓延”,一种真实生活的可能性也借此被保存下来。
从文革晚期到八十年代,人民共和国也曾存在过这个意义上的平行文化。从文学、艺术到摇滚,从朦胧诗派到星星画会,干草般枯黄的肉体里埋藏的炙烈渴念喷涌而出,枯哑了十年后,在还没有愈合的伤口的催促下把文学推上了一个高峰。这就是七十年代末的伤痕文学和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以充满了暴力美学的书写,小说家们呈现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共和国在人们灵魂中镂刻的创痕。这可以算作第一阶段的集体疗伤 – 它是直接以各种施向自身及语言的暴力来进行的。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放血。而透过与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毛文体相反的,一种似非而是,模棱而极简的诗歌语言,诗人们试图打开另一个不为既有的意义所占据的意识层面。
在经历了精神上的饥荒整整十年后,直捷有力地表达潜伏在地流底层的反抗和生命力的,是还没有被商品化的,崔健的摇滚。到了九十年代张楚的“孤独的人们是可耻的”、“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舌头的“他可以是个流氓 也可以是个信徒/他可以是个小偷 也可以是个公民/要看你怎么对他说/要看你怎么对他做”,歌词里饱含的戴了面具的焦虑表达了改革开放二十年后中国面对的十字路口。
在这之间发生的历史改变了某些人的一生,然而对另外一些人而言,一切似乎并没有发生,或者发生的是和它相反的另一件事。从1989年夏天的一个恶夜开始,生活在中国的人民开始拥有了分裂的历史,分裂的真实。他们被迫在道德上做出抉择,把所有能割舍的奢侈品如勇气,正义,信仰和诚实从自己内部割去,像是落入了猎笼里的兽把自己的一只腿、半条臂啮断,为了保全性命。一个更吻合文化背景的隐喻是阉割。以十分真切的方式,共和国的人民集体割舍了精神,如同皇帝割去了宫奴生命的泉源,如同父族缠裹了宋以后一切女人的脚,为了使她们更加驯丽。
历经了文革十年浩劫后试图重拾自己的尊严,再度开始生活的中国人在1989后迅速放弃了这样的努力。从这一年起辗转流亡异国的诗人北岛这样写道: “我正在和我/修复了的你的尊严/告别”。国土上分歧的真实继续分裂,直到在资本主义挂帅的经济改革下出现了复数的中国,和生活在这样的国度里的,贫富差距达到基尼危险系数4.5或更高的人们:城市里薪水节节攀升的白领阶级,和粮地被圈的农民、四处流浪打工的农民工、下岗工人。他们或许共同生活在一个空间里,然而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非生活在同一个中国。
经济上的落差所形成的两极分化,我们很快发现,将把真实的分裂推向悲剧性的极端。1989年后的中国,和国家意识形态主导的表像世界互为表里的世界不是如捷克所拥有的第二文化,而是在九十年代后逐渐成倍增长的,一波接一波来自民间底层的群体运动。在许多方面,这神奇地契合了中国历代帝国兴亡的轨迹。在毛所煽动的无产阶级革命里,被政党理念化、组织化了的,被“造”出来的革命群众——构成国家人口基础的九亿农民,在经济改革后一步步成为被抛弃的人,再度被牺牲的人。而当“物质”再度成为大量生产与再分配的对象,在具有中国特色的共产制度下遂出现了一种把法律撕成碎片的,抢劫式的再分配,并迅速在国土上造成了千千万万个被掠夺,被侮辱与损害的人。
世界上受苦的人们
从八十年代开始的三次圈地运动里,中国共丧失了一亿亩粮地,这其中许多是直接从农民手上夺下的,长着浓密肥硕的庄稼,等待收割的粮地、菜地。这个数位以和GPD、外汇储备成正比的速度增长,在已失地的至少7万农民外,每年新增2百多万失地农民和2-3百万亩被圈的粮地。这些世代的农民浇灌了汗水的良田沃土被圈去盖豪华的楼房、污染源的工厂、电厂,而土地所有人时常无法获得相应的赔偿,不得不沦落至城市打工。在情况更严重,生路完全断绝的时候,农民展开了维护土地的集体抗争。
2004年北京国家信访局门前,出现了3百名来自浙江舟山的渔民下跪的场景。
他们跪在那哭的哭、喊的喊,说是上海的开发商把他们的地给占了。没有地了,没有鱼了,渔民无法生存,没有地方住、又没有生活来源。…跪在地趴着地磕头,最后用了两辆大公交车把他们全拉走了,连拉带拽都摔在车上,他们在车厢里头还喊还哭。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开始写信给全世界人民,向他们求救。在哀告如祷的信尾,他们附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码,那多么像是一串求救信号。多么像是国家监狱里一个囚徒悲惨的编号。内蒙古包头市王应基村全体村民向世界发出的求救信是这样结束的:
我们王应基村的全体村民含泪向国际媒体、联合国粮农署、中国人权呼吁:请伸出你们的援手,救救受苦受难的中国农民,把我们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土地还给我们!中国的农民被欺骗太多、太久了,应当动员全人类的良心立即行动起来制止掠夺土地资源的狂潮。
2005年底,这掠夺土地的狂潮上升到了顶点。
由于政府征地盖发电厂,广东汕尾红梅湾东洲村的村民失去了赖以维生的粮地,并危及了村民捕鱼的湖。补偿费在层层剥削后仅余下远远无法维持生计的,可悲的数字。在层层要求而没有得到回应的情况下,村民自发地日夜在发电厂工地前守卫,维护自己的生存权。直到一辆坦克出现在村口,把炮口对准了村子。上千名武警进驻村子,射杀了数十多个年轻的村民,把尸体堆在海边焚烧灭迹。头戴厚重的深色盔甲,武装到牙齿的镇暴员警如同古代的黑武士,又如同没有脸孔,空降而至的外星人一列排开,文风不动地站立。跪在他们对面的,是双手持香头披白布,苦苦哀求让领回亲人遗体的遇难者家属。
谁能否认这是这世界上最超现实、残酷,最不对等的对峙。在十六年后,久违了的坦克为了同一个目的驶回了我们的视野。来到了历史的这个座标,中国政府法西斯化已成为事实,而等待九亿农民的命运也通过了冷血的子弹被再度正式向他们宣告。
和这些广东(最早开发的沿海省份之一)、内蒙古农民、浙江渔民(浙江?那难道不是今日富冠全国的鱼米之乡?)命运雷同的,是北京南站附近的上访村里随着两会和敏感期被捉被打的千万冤民;是在国土遍地一次次发起群体运动,失去了自己赖以维生的土地、水塘、房子、亲人、空气的人。
在青康藏高原上的青海乐都县,一千多个家庭的父母靠卖血送子女上学。乐都县马厂乡的一间中学里,百分之九十学生长期靠父母卖血交学费。在云南哀牢山、四川大凉山,在河南、安徽,农民卖血已不是一个秘密。河南艾滋村里由于卖血而染上爱滋病的村民一个个,一户户死去,留下为了带病原的孩子们而成立的孤儿院。艾滋村外,一座座土坟光裸在日光下。在云南嘎娘,一个哈尼族(或者彝族、纳西族,那没有什么差别) 的孩子为母亲洗衣时,在口袋里发现了几张卖血的单据。
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经济改革里,曝露在每个人眼底的是1.2亿农民工在各省城的大迁移,大流浪。他们手拿锯齿、榔头蹲在一块纸牌后,耐心地等待招工。在全国陡峭的名山上(黄山、九寨沟的黄龙、栖霞山) 两肩挑起百斤重的砖石、游客的轿子,背上比人高的,厚长沉重的木块,从山脚用极其缓慢的速度一步步登上山顶。曝露在人们眼底的,是数千万下岗工人被迫自谋生路,在各级的政府大楼前、马路上静坐、等待。有时候,这些退休、下岗工人全是些被剥削的老人。
从人们的视线下隐匿的,是在黑暗的地心匍伏着身子吸入浊气,在越来越密集发生的矿难中一次成打、成百个死去的矿工 – 他们中许多人是来自最贫困的山区和农村的农民。近几年在中国超速发展下,为了满足能源每日剧增的需求,矿产量面临巨大的压力。有时当矿坑的瓦斯浓度已达爆炸最强范围的9%时,在停职停工的威胁下,矿工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下矿。爆炸时猛地一声,矿工们的身子横飞出去,标本般紧贴在矿壁上。现场留下一顶安全帽,帽里用粉笔写着:“骨肉亲情难分舍,欠我娘200元,我欠邓曙华100元,龚泽民欠我50元…”幸而生还的矿工在描述受难的情况时从眼里流下了“像墨汁一样黑的眼泪。”当他哭到伤心处而呕吐时,吐出来的东西也是浓黑的。
根据中国官方统计,每年约6千到7千2百名矿工死于瓦斯爆炸、矿井坍塌等事故。而劳工权益组织估计,每年矿工死亡数字可能高达2万。全世界每年矿难的死亡人数是1万5千余人。中国矿工意外死亡率是南非的三十倍,美国的一百倍,而中国煤产量仅占世界总产量35%。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能源的迫切需求下疯狂地、超限量地采矿的中国矿工正再度经历西方早期资本主义工人的历史性遭遇。这血染的能源 – 中国的发展正是践踏在千百万矿工身上,一步步带着血迹前进。带动运转工业电力和城市脉搏的,是无数在无路可走下成为贱民般的矿工的,中国老百姓的生命。
从人们的视线下隐匿的,是工厂里昏天黑地赶工,为中国起飞的经济制造奇迹,每天攒不到二元美金的工人。有时候,她们连续三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到六小时,“27日早上6点开始的工作,将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6点半。”在这样连续超时加班的第三天,女工何春梅因疲劳过度而猝死。
中国的经济奇迹是一个危险的迷思。是数百万工人以生命换来的。下一次,当人们兴高采烈地提起这个经济奇迹时,让我们问:“什么奇迹?”从矿工到农民工,中国的工人正在为经济发展付出悲惨的代价。他们为全世界的消费者提供自己或许一生也无力购买的产品,每周工作60至70小时,赚取每月不到44美元的廉价工资。没有保险,没有工会。如果出工伤,他们面临的就是失业。 (待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