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解开记忆的结
凌凯就在湖边的小房子里住下。
梯米跟晓雯总是在上午工作,写两三个小时程式,梯米隔几天会去一趟他做合约的公司,离他们的住处非常近。下午他们在院子里打草、种花和种菜。搬来的日子没多长,后院已被晓雯搭上了豆角架子,靠墙根一大片豌豆苗绿莹莹的。梯米在院子外面搭了个棚,里面泊了新添置的快艇和小船,也放置些钓鱼跟捕鱼用的器具。兴致好时他俩就坐在岸边悠悠垂钓;不耐烦了,撒上一网满载而归,自己吃不了,晓雯就送去附近的超市很便宜地卖掉。
梯米原本是爱交朋友的人,现在脚跛了,就不大愿意与周围的人来往,只是跟晓雯在一起便觉得很快乐。
梯米的性格也改变许多,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跟人剑拔弩张。想来是因为乡村生活舒适又鲜与人接触的缘故,梯米变得很和气,笑起来都有些慈眉善目。性子是慢许多,人也笨拙一些。有天梯米开车到一个很小的十字路口,竟然停了很长时间,横过的,直行的,左转的,一个个让过,梯米才过去,让凌凯有些诧异,梯米从前最爱开快车的。
凌凯有时和梯米下棋,有时独自去湖里游泳,也会跟梯米一起钓鱼。过了两三天,他说该回去了。梯米看他样子太孤独,就挽留他多住些时间。凌凯说了在西电时搞的那个媒体接入控制协议,还给梯米看了他已经完成的工作。梯米看后兴趣浓厚,跟着提了不少建议,两人一起商量,作了一些改进。梯米说你干脆就蹲我这里搞吧。凌凯就回公寓把电脑和资料都带了来,决定花全部精力去搞这个协定。尼尔只是简单回复说收到他的报告,想来并不重视,这一度使他很失望。现在梯米这样鼓励,他又有了些兴趣,而且不做这个,他也无事可干。
至于这成果出来以后怎么办,他根本没想过。对未来他没有任何具体打算,也没有再找工作。
他似乎感觉不到任何动力。像梯米这样住在湖边,很适合他目前的心态,他有些不愿动弹,更加不愿见人。
七月里,天气十分炎热。湖面像一个巨型的电炉,热浪从湖中心一圈圈的朝外翻滚,梯米这湖边小屋根本罩不住,热浪透过薄薄的四壁,中央空调豁出命似地呼呼转着。
凌凯在湖水里泡了很长时间。他常常躺在湖水里看天,夏日的天极高,太阳在很远的地方,阳光却非常强烈。他想让阳光晒透自己,他非常羡慕那永恒的星体,羡慕它那强大的向心力。他从来都承认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卑微的一个,三十五年的人生,宿命从来都是控制生活轨迹的向心力,他内心的执著与倔强是想过与它争一争的,但是现实的生活又使他想完全听命于它。而现在,他发现也许连听命的资格都没有了,它的神秘一如它的强大。他面对它时,只剩下迷惘。
湖里很喧闹,许多小孩子背着救生圈在嬉戏。那一派天真陡然间使他有些羡慕,只片刻便消失。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回到梯米家的小院时,他身上已晒出一层细盐。他擦着汗走进客厅。
更多的汗珠滚落下来。
李恂和晓雯在客厅里。
她显然刚到不久,正跟着晓雯参观屋子。宽大的落地窗和玻璃门,光线十分充足,窗外的湖水把这房里的空气都染成浅蓝色。沙发和茶几都是藤制,浅浅的米色,精致中透出几分质朴。李恂赞叹说,乡村生活真是写意。看见凌凯,微笑。
凌凯就问:“梯米呢。”
晓雯很高兴:“他去购物了,晚上准备烧烤,李恂姐姐来了嘛。”
凌凯就去客房洗澡。洗完出来他在电脑旁坐下。
李恂和晓雯在敞开式的厨房做冻饮。
“晓雯,你不能老不回家。你姐气消得差不多了。你这两天赶紧回去吧。”
“李恂姐,谢谢你帮忙劝我姐。
“……李阳现在好吗?”
“好哇!你总算记得有李阳这么个人了,我以为你永远都不提起他呢。”李恂笑道。
晓雯脸立刻涨红,手里拿个芒果不知说什么好。
李恂赶紧拍拍她:“我逗你玩呢。你和梯米那么好,我也高兴呢。李阳本来就是乐天派嘛,你不用替他担心。”
晓雯听她这么说,放下心来。“现在这种生活当然好,没有生存压力与人事纠葛。生活中的小摩擦都会很甜蜜。要是老让这两样给逼着,万事都能引发矛盾跟争吵。”晓雯说心里感觉,又担心:“有时我又觉得,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我来美国的初衷。但我又告诫自己,别想太多。”
李恂明白她的意思,不说什么。随遇而安吧。坦然的去面对苦难,加倍的珍惜幸福。
“晓雯,陆佳是不是心理有些障碍?”李恂想起在机场看见陆佳的样子,问道。
“你看她从来不笑是不是?开始我也奇怪,后来我都习惯了,她除了这个毛病,其他都比我还正常呢。”
李恂就放下心来。又接着聊,梯米啦,李阳啦,买东西啦,都是些生活琐事。
凌凯在房里听着,她们或高或低的说话声。李恂讲话还像从前一样,稳稳当当,却有种力量,让人会不由自主照着她说的去做。她们讲的都是些日常生活琐事,平常凌凯最烦这些,此刻听着却感到温馨。
一会儿,客厅里静下来。接着传来开门和汽车启动的声音,李恂告辞了。凌凯有些失落,撩开窗帘想再看她一眼,外面空荡荡,只听见汽车绝尘而去的声音。
客厅里传来悠扬的琴声。
“花儿与少年”的旋律,如泣如诉,如往事重现。。
多年前他曾梦见一间房子,干净纯洁,琴声如空气一样清新。后来他固执的想把这空间永远为她保留。如今他觉得自己的心已似残橼断壁。
琴声继续回荡。忧伤里透出坚韧,宛若从废墟后面升起的月光。
他开门朝客厅走去。李恂从钢琴旁转过身来,他立刻放慢脚步,李恂满眼含泪。他停了下来,站在客厅中间。
李恂继续敲琴键。
他走到钢琴旁,轻轻握住她的手。
想起她被楚医生折断手指的样子,他叹口气,轻轻搂住她。
李恂的眼泪落在他的身上。
他说,我听见汽车的声音以为你走了。
是我让晓雯出去买东西的。我听晓云讲你在这里。
他低头想吻她,但是觉得他们俩之间有空隙,他便用了用力抱紧她。
他心里埋怨她,为什么这么多年后才来找他,他的热情早已在等待中耗尽。
傍晚梯米回来,买了许多食物,问晓雯去哪里了,李恂抿嘴笑:“她替你补漏子去了。”
一会儿晓雯回来,买了一大堆碗碟,李恂乐,这么多!又对梯米说:“晓雯姐姐气消了,你们俩明天带着这些碗回家一趟,让振淮高兴一下!”她处事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总像个大家姐。
四个人在院外烧烤,炭醺火撩都吃得满头大汗。
晓雯埋怨梯米:“你自己要吃肉,动不动就烧烤。也不问李恂姐姐。”梯米跟李恂解释:“没办法,晓雯烧的菜比肉还难吃,不信你问凌凯。”凌凯笑着吃串烧上的青椒大概是认同。晓雯拿烧糊的鸡翼往梯米嘴里塞,梯米脑袋左右摇晃躲闪,威胁她:“小心我明天买榴櫣回来。”晓雯恐怖地用手按住胸口作个要吐的样子。李恂想起那没法恭维的味道也笑着皱皱眉。附近的超市里有卖冰冻榴櫣的,梯米有回买来吃,晓雯远远闻着就吐了,梯米以后便再没买过。
“我和晓雯下个月结婚。”
“回南洋度蜜月吧。”梯米想起家乡的榴櫣,又补了一句。
晓雯扔掉手里的鸡翼,你几时跟我讲过要结婚的?
梯米看她吃惊的样子,得意。“晓雯你还没见过热带雨林呢,我听说你们东北那疙瘩实在是很冷的。”
“你们知道吗,晓雯最爱吃榴櫣!她可以一天吃一个!”
晓雯又做呕吐状。
梯米突然扑过去卡晓雯的脖子,“不行,回星州我非让你一天吃一个榴櫣,在这里每天吃乱炖我实在受不了,还分春秋两种!”
晓雯笑着拼命挣开他的手,纠正道:“是冬天和夏天!”
梯米又扑过去喊:“不管是春天还是夏天,我从来没弄懂那里面是什么!”
晓雯笑得喘气躲开他说:“你问李恂姐姐吧,我说过好多次你都不信!不就是土豆,白菜什么的嘛。”
李恂哈哈大笑,她又发现晓雯跟梯米打闹,总是光躲不跑,想是因为梯米脚不好,不愿让他追。
凌凯的电话响,是阳阳。他听了笑:“我儿子说,他的门牙掉了,问我怎么办。”梯米拿过电话,叔叔教你,把牙往房顶上扔。李恂笑他,话都说反了,拿过电话,走到远处跟阳阳讲了一会儿,收线把电话还给凌凯。
吃完饭天也黑了,李恂告辞。
凌凯送她上车,刚才,你跟我儿子讲什么。
李恂微笑,儿童口腔保健。
我会再来看你,她说完离开。
半夜,凌凯睁开眼。一觉他做了七八个乱梦,醒来后却一个都想不起来。
他坐起身,看眼挂钟,国内正是白天。就给阳阳打电话,牙床疼不疼啊。不疼了。吃饭吃得惯吗?奶奶煮的饭很好吃呀。过几个月,我回去看你。爹地,你忙你的,我自己玩儿的挺好。你在玩儿什么?游戏嘛。凌凯有些难受,上次走得匆忙,游戏盒子忘在家里。就说过两天我给你寄去。不用寄,我喜欢的,妈咪都给我放在她的私人空间上。
忆眉有私人空间?他从来不知道。
也许有更多的事情他不知道。忆眉不喜欢德州,忆眉为什么要去休士顿。
他打开忆眉的私人空间,忽然有些窒息的感觉。忆眉生前常常会觉得窒息,这感觉在他还是第一次。这私人空间约有几千兆,大部分是阳阳的游戏,阳阳的照片与录影。那些档都很大,只有一个极小的档夹─“凌凯&忆眉”,凌凯的视线模糊了,他点那档夹,上面设置了密码。他试着输入忆眉的中英文名字,生辰,母亲的姓,社会安全号码等等,都不对。最后,他输入自己的中文名字,那档夹便打开了。
里面是他们蜜月拍的照片,他打开唯一的文字档案。
“五月的一天……”
凌凯关掉网页。他终于看清屏风后面的秘密。
凌凯的车在晨霭中朝达拉斯开去,天空中还有最后一颗星星在云层中悄然跟随着他。半路他停车加油。他又抬头看天,这夜的天深邃辽远,没有边际。
重新上车后,他感到全身酸软乏力。他早已疲惫不堪,他忽然想掉转车头,再回湖畔的小屋。
他的心被撕扯着,像要被断裂的陆地,随时会变成浮出海面的岛屿。
终于,他甩了甩胳膊,仿佛从某种力量中挣脱出的样子。他打着火,朝前方驶去。
湖畔那漫长的天际线在黎明中渐渐远离凌凯,晨雾却弥漫了整个的天空,凌凯的车在雾里漂浮,仿佛茫茫江面上的一只木筏。他小心谨慎的驾驶,坐在车里的他,犹如一头困兽。
车子驶向他去过与一次的小楼。他就要看见花园里的玫瑰了。笑容与忧伤仿佛孪生兄弟,同时浮现在他的脸上。
晨曦中的花儿沐浴着露水,风腴而饱满的样子,让人忘却大地曾遭风霜侵蚀,岁月曾被记忆尘封。
凌凯走进玫瑰盛开的小花园。那一瞬间,少年的心境回来了,是为了受难的花儿。他向花儿走去,用他全部的热情向人世间的坚强与受难顶礼膜拜。(//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