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侠:才子与佳人
才子与佳人,真可比作双璧,原本就是中国文化中的一组美好意象,是情感世界里的古董珍玩,是精神世界里的琪花瑶草,几千年来香不消、价未掉,行市坚挺,金声玉耀。谁曾想,就在突然之间,红色文化勃然兴起,才子佳人在劫难逃。说这两位只顾意中之情人,不管路旁之饿殍,是剥削阶级的同路人,是全无心肝的陈叔宝。于是就跟帝王将相挂上了钩,和牛鬼蛇神对上了号。先在大粪缸中领受三十年浸泡,又在沼气池里经过五十载发酵,已然酸气冲天,臭名昭昭。这分明是焚琴煮鹤,松下喝道。
然而,事情又有点蹊跷。那些个红色江山的霸主却为何总要把自己打扮成才子和文豪?好像满肠子都是文采,一肚子全是风骚。他们决不跟“一拳能把山砸开”的铁姑娘叙阶级亲,也决不跟赤脚爬天的半边天谈阶级情,倒是喜欢同地主资本家的千金谈思想改造。其脱胎换骨之功,点铁成金之效,想必是情酣意畅、神魂颠倒,而才子佳人之冤屈于此直可尽销矣!
才子佳人实在是人间的一大美景。才子是人中之人,乃天之骄子;佳人是花中之花,乃天之尤物。才子之美在才华,在技艺,在风度,在气质,在相貌,在豪情,在儒雅,在潇洒,在品德,在道义,在剑胆,在琴心,在辞令,在诗篇,在紫箫,在丹青;佳人之美则在美貌,在才情,在忠贞,在娴静,在慕贤,在爱才,在瑶琴,在彩笺,在轻歌,在曼舞,在娇弱,在羞怯,在香体,在玉肌,在柳腰,在樱唇,在纤指,在柔发,在笑靥,在眼泪,在愁眉,在寂容,在秋波,在春面。
才子贵在有才,必当文思泉涌,援笔成章,才有五车八斗之称,诗有斗酒七步之誉;佳人贵在有貌,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自是不在书中交待,当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淡妆浓抹总相宜”。然而才子不光有才,亦且有貌,所谓才调风流、仪容俊雅,照霍小玉的说法就是“才子岂能无貌”,潘安、李靖之辈是也。佳人也不独貌美,亦必花样伶俐、月样聪明,思风发于锦心,言泉流于绣口,所谓“紫霜豪点遍端溪砚,断肠词写在桃花扇”,谢道韫、珠帘绣之流是也。才子有才有貌,佳人有貌有才,才子佳人根本就是一条互文对意的语词。男人梦想佳人,女人渴望才子,遂成传统社会一种恒久的追求。于是男儿便在寒窗下苦读,女娃便在深闺中苦修,成为了一道经久不衰的人文景观。
才子之才貌、佳人之情色,人所易见,人所共赏;而才子之霜操雪守,处而不污,佳人之冰清玉洁、出而不染,则人所难见,人亦有所不赏。然而,这也许正是才子佳人最为难得之所在。“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是才子孤高傲世、不与时人较短长的磊然气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这是佳人妩媚珍重、“不与桃李混芳尘”的忠贞情怀。
才子情调高雅,生于豪门则有“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之类的富贵潇洒;生于寒门则有“槿树花攒绣短篱,倒胜似门排画戟”和 “头枕着莺声卧”、“怀抱着青山坐”、“手曳着东风过”之类的贫贱风流。佳人则一身讲究,十分妥帖,俨然是“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生在大家,则相伴着云母屏、梅花帐,环珮叮当,深藏暗香;生在小户,则采菱采莲、采茶采桑,能刺能绣、会织会纺,野花压鬓,蓝绸裹发,满脸荷花色,通体槐花香。
才子天性风流,有“高卧东山一片云”的豪气,有“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的胆气,有“花攀红蕊嫩,柳折枝条柔”的志气,有“画船一笑春风面”的运气。佳人则生来多情,有“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之痴情,有“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的柔情,有“恨不得随大江东去”之别情,有“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之愁情。才子佳人你俊我俏,你才我貌,一旦相遇,便好似天上佳配、地上绝对,正所谓“才色相逢方得意,风流相遇事尤佳”。
才子佳人之会亦有情有境,有韵有味。或是“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或是“柳外莺声碎,花低佳人醉”;或是“名园山水清音美,更有丝竹随”;或是“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不是弄羌笛,便是按秦筝;不是荡舟采莲,便是推窗赏雪;不是焚香煮茗、鉴赏诗篇,便是暖阁围炉、摆布双丸。这等情境,真令人不迷自迷、不醉自醉。
然而,才子佳人之会却非易得。佳人缥缈,“瑶姬一去一千年”;才子困顿,“长安棋局不胜愁”。要天地多大帮衬,才能遇一回“秦淮一里盈盈水,夜半春帆送美人”这样的风流情境?即便偶然相逢,也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风情雅致转瞬即逝。才子好生后悔:“春风再到人何在,桃花又不见开。薄命的秀才,谁叫你归去来?”而佳人则得了教训,下回再也“不放阮郎归”。
离开佳人的日子,才子先是“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接着便“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直到“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日子委实不好过。最可怜的是,“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待到“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时候,真可谓热血尽洒、肝胆俱摧了。佳人离开才子的日子,则是柳眉无人描,“唇底罢吹箫”,镇日里“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才子最能识佳人之微,赏佳人之妙,深知 “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已乱,已失春风一半”,佳人之妙正在“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初”。然而,才子却一误再误,只能“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因为才子载负太过,天地父母,道德良心,还有社会责任和宏图大志,已是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哪还有多少空闲和心思去勾搭佳人?只能抱怨自己“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只能“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所以,才子恒苦境,总是“万叶千声皆是恨”了。或许,才子在心底倒是羡慕浪子的,羡慕他一身轻松,不怕鬼神,不管爹娘,不辨是非,无心无肺;羡慕他千金买一笑,“东家蝴蝶西家飞”。而佳人则高品深味,宁缺毋滥,到头来往往是红颜易老,美人迟暮。
因此,才子佳人常常是“你在东时我在西”,纵使侥幸相遇,也是 “恰比翼,便分飞”,很难得成连理的。事实上,才子反会碰上蛮婆,佳人倒要撞上无赖。才子佳人之不幸,大概莫此为最吧?然而,才子童心不泯,所以永远不老;佳人真情不变,所以青春永驻。这大概也正是才子佳人这对精神之花千年不败的原因吧?
才子确实令人赞叹,然而才子之生于世,却多受摧挫,常怀英雄失路之悲、托足无门之苦,不免“枕上忧,马上愁”。而在男人主导的专制社会,妒杀才子大概也就成了人们一个不大不小的嗜好。不论是孔融这样的名门之后,还是鲍照这样的寒门之士,都是一样的被诛杀。才子的存量也就日见减少了。而佳人原本稀罕,加以豪门霸占,商人买断,暴客强奸,小人诱骗,恶婆讥谗,悍妇醋淹,更有医不好的爱之病、买不完的相思单,乃或忠贞自残,愁绝命悬,而侠客难见,才子无钱,如此折腾,残存下来的佳人自然就成了凤毛麟角了,还能消几度红楼春晚,转眼间已是明日黄花、香消翠减。况且,才子与佳人绝少成交,其根苗当然也就一代稀比一代。所以,才子佳人之于世,可就愈加难求了。
难怪古人早就发出了这样的哀叹:“东晋亡也,再难寻个右军;西施去也,绝不见甚佳人。”到如今,才子已经绝种,就像恐龙化成鸟类那样,蜕变成了擅长与权势者玩同性恋游戏的新种,不叫太监,也不叫人妖,而叫“知识精英”。佳人也早已断根,演化成时兴的品种,大号叫“小姐”,别名则很多,从“一夜情”到“七日游”,从“二奶奶”到“三陪女”,从“五眼鸡”到“八卦婆”,真是名目不少,品类繁多。“精英”和“小姐”遂成了太平盛世的两大招牌。
让我还是用古人的诗来结束这篇文章吧,也算是对才子佳人作一下祭奠——
重到红楼意惘然,
闲评诗画晚春天。
美人公子飘零尽,
一树桃花似往年。
2005.7.5 于废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