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耶诞节派对
达拉斯的冬天常常会变得奇冷无比,眨个眼却就又转暖了。耶诞节的早晨,李恂打开房门,朝后院走去。社区的树上挂满小灯泡,静静地闪着幽弱的光,像寒星微明。李恂喜欢在清冷的早晨倾听房门吱呀开启的声音,扑面的寒风略有些刺骨,但却湿润清爽。空气只有在冬季才是最新鲜的,此地的气候干燥异常,夏天灼热的气浪会把水分烘干,汗水一流出来,立刻就被蒸发,空气里混杂人的体味后,变得干涩浓烈。
后院有个篱笆围起的花园,里面种满了玫瑰花,春夏时开得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只在冬季却凋零了,独留下一园衰草。李恂走进花园,动手清理草坪上的落叶。花园面积不大,很快就收拾好了。她爱惜地看了一眼那些玫瑰的枯枝,心里想着去年春天开花的日子,三月还是四月,反正应该快了。
她又把整个后院清理一遍。花园的旁边,是一个小型的泳池,虽然很久没人游泳,昨天李阳还是给换了水。她随手拾起池边石凳上的一本电讯杂志,又满意地看看洁净的院落,抬眼望见二楼房间的灯亮了,知道弟弟起床了,就开门进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楼上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李恂就想着待会儿叮嘱弟弟去拿订购的食品。晚上的派对人多,前两天她已打电话给晓雯,让她今天早些过来帮忙。
茶几上搁着一堆列印出来的照片,是毕业典礼那天拍的。李恂对牢那戴博士帽的大头照看了很久,李阳的样子很神气。十年前的那个五月,也是毕业典礼的日子,凌凯也似李阳这般的年轻,也许更年轻些,他是少年班出来的,曾经是A大研究生院里最年轻的学生。戴那顶方帽子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五岁。后来他走了,那个毕业典礼结束,他对她说最后一句“我们一起走。”,但是最终还是他独自去了西雅图。
李恂不断的翻那些照片,却没有找到她跟凌凯的合影,也许李阳觉得那张属于照坏的,所以没有列印出来。她心里颇感失落,听到李阳下楼的脚步声,迅速擦一下眼睛,朝窗外望去,却望了个满眼衰草。那玫瑰的枯枝细得像藤条,却比藤条硬韧许多。
李阳总说他最爱的一道风景便是布衣素裙的李恂在花园中悉心的修枝剪叶,那时的她,会被一种情愫笼罩着,于是就有若隐若现的娇媚出现在她好看的嘴角边,她的呼吸都不似平日里均匀平和,而突然变得热烈,心底的催促仿佛一个焦虑的孩子,毛手毛脚时总会不小心触碰角落里尘封的东西,往事就如午后的一束日光,悄悄穿透黑暗的阁楼,蓦然间尘埃般浮动的回忆便被照亮……李恂的内心是清空而幽谧的,像窄窄的有溪流湍过的峡谷,两旁的峭壁高耸着,似乎想替她挡住一个外面的尘世,但是李恂常常觉得尘世是最无法抵挡的,就好像时光不可逆转一样,她不可能不是李阳的知冷知热的姐姐;孩子们心里和蔼可亲的大夫;许多人熟识的、相交远近适宜的朋友。她无法不为这些,是天性的使然,还是她根本就对生活有超强的适应性,她不知道,她似乎很少去想这个问题,她只是会有些庆幸:那两道峭壁,那样高,那样一种不会倒的气魄,只为着呵护她心中很小的一块地方,像一株细弱的花或者草,她让它隔离尘世与空气,于是无法长大,只能安静的守候溪水的流过,安静的等待生老病死万物兴衰的规律如神灵降旨般的无法抗拒的来临,但玫瑰的花香常会弥漫她的心,往事的尘埃里便有了一股香草般的味道,透过她的呼吸散布开来。她常常坐在花园里,等那些花骨嘟慢慢张开,那令她回忆起自己同样漫长的少女花季,情感的盛放只有一瞬,那一刻,她十分渴望能有一只蜜蜂的勇气,如果她敢于扎自己一下,她会向往快乐的死去,但是事实上她没有,她封闭的保护了自己很多年,她的心在柔软和硬韧中变化反复,只为在对尘世的妥协与抗争中权衡。经年累月,她身上多了一种品质,人们羡慕的说这就是坚韧,生存所必备的品质,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人们所谓的坚韧,便似当年她所渴望过的,蜜蜂身上的利刺,被时间一点一点锈腐,成了无时无刻不在割痛着她的钝器,她并不在意这慢性的疼痛,生活的忙碌是最好的麻醉和镇痛。她只是不希望自己将永远与那瞬间被刺痛的快乐绝缘,于是她便在玫瑰花丛中小心守护着她的回忆,因为有回忆,她便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傍晚时分,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李恂家门口的小路上泊满了各式各样的车。透过落地的玻璃长窗可以看见里面有不少客人,全是李阳的同事和同学。
振淮跟几个同事在偏厅打牌,太太们在聊天,股票和工作是大家永恒的话题。
李阳在书房教一个笨笨的小孩玩电脑游戏。小孩射击射不准,一下就被敌人打死。李阳笑眯眯好耐心,一直鼓励小孩不气馁。
笨小孩的爸爸小撒大约三十七八岁,戴个黑框眼镜,穿一件天知道他哪一年回国带来的白底浅条纹涤绵混纺衬衫,正在打牌。他和振淮坐对家,右手边是个台湾人,牌品很差,老偷看小撒的牌,小撒想看回来,但是深度近视加散光看不清。振淮一边抱怨买股票手气不好连累牌运都差,一边犹豫不知出哪张。这时侯莹拿盘水果从小撒身边走过,扫一眼小撒的牌,过去把果盘放在振淮边上,手里牙签一指振淮唯一一张A,振淮有些舍不得,考虑一会把A出来,结果就赢了。
小撒高兴地把果盘抓到自己身边,振淮只好接过洗牌的任务。小撒看侯莹走回厨房的背影问振淮:“你小姨子吧。”
振淮摇头说是小姨子的同学。
那台湾人郝为感叹道:“D大老中就是多,每年至少五六百中国学生来D大学电脑。”
振淮点头把洗好的牌放中间:“有回我去D大学生活动中心,看见七八个中国学生在打乒乓球,全部近台快攻,杀得老美片甲不留,颇有国手风范,一时激动差点都要唱国歌。”
郝为就说:“整个电讯走廊都快是老中的天下,去公共图书馆一趟简直就像去中国大陆。”
小撒摇头:“胡说!公共图书馆里老印至少占半壁河山。”一想到每次去给儿子借免费卡通录影带时,总有老印捷足先登,小撒就生气,不知老印那一半山河何时可以收复。
郝为学讲大陆话:“我看达拉斯就快解放了。”他从前经常说什么“民国三十八年大陆沦陷”之类的话,在经过他的四川籍太太无数次严厉纠正之后,终于会说 “解放”。
晓云过来看老公打牌,也笑道:“红旗都要插入电讯走廊了。我们组去年最后一个老印离开后,开会都讲中文。有法国客户来参观,说我们这是‘德克萨斯州的北京’。”
那边客厅里有人喊:“在股市上扔了不少钱,不知该不该补仓!”振淮想着纳指最近掉到一千多点,十分揪心,没心思打牌,把侯莹叫来替他。
侯莹坐小撒对面打量对家,小撒坐庄牌不太好,抓了抓头。他的头顶中间已出现“马路”,便用侧面的头发梳上去希望能盖住。其实他侧面头发也不多,盖到头顶上稀稀拉拉的。
小撒儿子忽然从书房跑来看爸爸打牌。小撒赶紧拖过一张椅子给儿子坐。儿子伸手去抓桌上的水果,小撒干脆把整个盘子推到儿子身边。儿子抓水果时胳膊肘把他的牌碰到桌子下面,他蹲到地上捡。
晓云见他又当爹又当娘的样子,忍不住问:“上回陆太太给你介绍的那个没有成功吗?”
小撒蹲在桌子下面拾牌,声音传到桌面上:“没戏!回回都这样,不是咱瞧不上人家,就是人瞧不上咱!”捡好牌,蹲着把身子往回挪,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侯莹刚好伸长过来的一条腿,侯莹立刻把脚往后稍稍收了一点架在另一条腿上,裤腿和袜子之间露出一节白嫩的小腿,小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从桌下站起身时,侯莹翘着的脚动了动,放了下来。
小撒重新理好牌开始出牌,一边又看看对家,年轻聪明的女孩,很机灵的样子。
振淮也对小撒表示关切,道:“不然回国找一个吧,回国容易找些。你不都是美国公民了吗?”
侯莹听到美国公民,忽然抬头,仔细打量小撒一番。
郝为笑道:“就是,老婆跑了那么多年你难道还要为她守节吗。”
小撒突然十分生气:“我不玩儿了。”透过厚厚镜片拿阴冷的目光扎郝为,让郝为深感男人被太太遗弃是件蛮痛苦的事,尴尬笑笑说老输我也不想玩儿了,起身跑到客厅见他太太正和人聊天,连忙紧挨着太太坐下。
小撒生平最恨人家说他被他老婆甩,虽然这是事实。在小撒家乡青海农村,大家都觉得男人休妻还差不多,被老婆休了简直就该立刻自我了断。
他扔掉牌,拽儿子去书房玩游戏,见李阳正拿块巧可力在逗郝为的小女儿思思。小撒不客气从李阳手里截下巧克力塞进儿子嘴里,轰李阳出去:“去去去,留着力气去哄大姑娘吧!”
小撒原本学数论。陪读太太跟他拿了张六四绿卡,就去考执照卖房子。太太能言善辨,卖房的同时顺便将自己卖给了个香港商人。离婚时为争夺儿子监护权,小撒跟太太每天兵戎相见,邻居的老美忍无可忍报了警,警方一视同仁把夫妻俩一块儿抓了起来。
小撒最终获胜。他为抚养儿子很是吃了些苦头。
晓雯正往餐桌上放食品,听见门铃响,就去开门。门口站着梯米和刘茜,晓雯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很礼貌地请他们进来,一边喊李恂。李恂穿烟灰色毛衣和藏蓝的裙子,戴一副小小的钻石耳环,高兴地和刘茜拉手谢谢她的水果。刘茜穿件娇黄毛衣美丽动人,笑着告诉李恂:外面开始下雪了。
刘茜和李恂寒暄。梯米冲晓雯挤眼,晓雯假装没看见。
客人进屋,李恂关大门。门口泊满了车,小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几片雪花落在门檐上迅速化了。李恂感觉几分萧索,锁好门,打起精神跟大家一起进客厅。
刘茜嚷肚子饿,李恂说不就等你们俩来开饭吗。说话大家去餐厅,刘茜看陆佳一人搬一大桶霜淇淋快步如飞,十分喜欢,问李恂:“你在哪里雇的小妹,身强力壮还蛮漂亮。”大家都笑只陆佳不笑,李恂赶紧去帮她。梯米想起被陆佳骂做偷渡客,高兴地和刘茜拥抱说:“你替我报了一箭之仇。”
餐厅的长餐桌上摆满了各色食品,餐桌中间摆了两盆水仙。大家拿了食物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吃东西。
厨房里李恂笑眯眯掏出三个红包每个女孩一个。侯莹接过塞进牛仔裤口袋,忍不住转头瞅了瞅晓雯和陆佳手上的红包。
梯米和郝为吹牛攻击陈水扁。郝为不理他:“你跟我讲没用,我又没回台湾参加大选。”他不感兴趣政治,和振淮一起计算纳斯达克最近掉了多少点。两个股民共同祝福明年的美国经济祝福科技股,他们的钱全在股票里面。
刘茜几口吃掉一大盘沙拉,四处找李阳。李阳和陆佳晓雯坐在一起吃东西,两个女孩都不睬他,李阳抛出自己的考古题,陆佳说不要,我下学期就一门课。李阳知道她担心工作继续讨好:“找工作要学JAVA。”刘茜过来说要上网,她在等杰克从泰国发来的资料。李阳指书房:“里面开着的那台是我的,有密码保护的是我姐的。你用我的吧。”
刘茜拿杯柠檬茶走进书房,差点没气死。
书房宽大漂亮的红木书桌上堆满了虾壳,啤酒罐和纸巾。小撒一边吃虾一边很执着地在开发儿子的智力。刘茜看见那父子俩油腻腻的手抓着滑鼠乱动,皱眉头又不好说什么,她转身准备离去。
小撒眼前一亮,不认识刘茜,没见过这么漂亮还要写程式的。他抓过纸巾擦擦手冲到门口挡住了门。“我在西电没见过你嘛。你是李恂的朋友吧。”
刘茜不愿理他,胡乱点头准备回家看电子邮件。小撒背靠门沿,侧脸看里面的刘茜:“李恂的朋友吗?难不成你这么年轻就是大夫了?”
刘茜好看的眉又皱起,这人油腻腻的她没法从他身边硬挤出去。
小撒把她当大夫:“对了,我跟您请教一个问题,”他指指又被敌人打死的儿子:“小孩子不会用滑鼠算不算是……”
梯米看振淮郝为不理自己,便去客厅找唱片放,正见小撒纠缠刘茜,走过去不耐烦道:“滑鼠都不会用当然算弱智。”进书房更生气:“小撒你怎么在人家书房里吃东西,太不卫生!”
小撒跟梯米在一个部门,最讨厌他。两个月前要提升一个经理,小撒本来很有希望,没想到升了比他年轻很多的梯米,小撒很生气,觉得凌凯的心偏到了胳肢窝里,所以连凌凯一起恨。
梯米那口烂糟糟的普通话也老让他想起拐走他老婆的香港人。
梯米的心直口快最令小撒反感。一般中国人在北美活得都不容易,所以待人接物上特别小心,彼此愿意给对方留一点余地,大部分人自己吃一点小亏都算了不敢计较,更别说管别人的闲事打抱不平什么的了。小撒就常利用旁人的这一弱点不时沾一点便宜,谁知一碰到梯米就行不通,他心里生气梯米敢这样不会做人不就是因为家里有两个臭钱吗?
果然李恂过来看见书房乱糟糟,强忍不快还出来打圆场,推刘茜和梯米出去玩“找朋友”。梯米看见小撒儿子又被敌人打死了,哈哈大笑说真笨,刘茜急忙拽他。小撒看梯米讥笑儿子,想和他拼命,又害怕他那身肌肉,心里想暂时忍着吧,拉儿子跑出去。
晓雯过来收拾书房。她把虾壳空啤酒罐脏纸巾扔到厨房的垃圾桶,转身回来擦桌子,看见梯米站在书房里,就说:“这儿太脏,你出去玩儿牌吧。”
梯米看着她低头忙碌。她穿件棉布格子衬衣,里面是件双翻领的套头衫,头发半长不长到脖颈。这里的中国女孩该多普通她就是多普通,只多了份细致的感觉,这细致给她平添了动人之处。梯米忍不住说:“我昨天开玩笑的,你不会生气吧。”晓雯笑:“我没生气,我哪能那么小气。”梯米就放心的样子:“那就好。”说完走出去。晓雯在背后偷看觉得他高大英俊,脸都红了强忍着不动心去厨房。
梯米到客厅看见小撒又在教他儿子唱卡拉OK,荒腔走板他受不了,一把将DVD关了。自己坐到钢琴边上唱了个中国民谣“在那遥远的地方”。刘茜和李恂在旁边看他唱。梯米好听的男高音传到厨房,陆佳皱眉说这人怎么这么有表演欲,晓雯称赞他唱得真不错,李阳笑:“肺活量大嘛。”(//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