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6月22日讯】95岁的费孝通走了,和很多人一样,我也想起了他那篇《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想起了他的《乡土中国》和《江村经济》,当他撒手而去之后,泱泱大陆,从报刊到网络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赞誉、悼念和惋惜,没有不同的声音,也不可能发出不同的声音。其实,作为一个社会学家,费孝通的学术成就可以说都是在1949年前取得的,在此后漫长的半个多世纪中,他在学术上并没有新的创见。作为一个知识分子,1949年前的费孝通曾傲然面对独裁专横的国民党政权,以教授的身份热切投身于昆明的民主运动,一度上了黑名单,躲进美国领事馆。在1957年昙花一现的知识分子小阳春中,费孝通曾再次激动,“今天我非常激动,在这事件中(学生们声泪俱下的控诉在五十年代初期肃反运动中受的冤枉),我完全同情学生——学生正在到处寻找领导——我认为这不是个人的工作作风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我曾明确地说,我不参加共产党……有人说没有党的提名我什么也做不成。我不这么想,请看吧,在选举中群众是否支持我。”(戴维‧阿古什《费孝通传》中译本,197页)这是他在著名的“六六六”会议中的发言。随之而来的是批判、检讨、揭发浪潮,最后他被定为“右派”,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光中,他从“右派”、“摘帽右派”到“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远离社会中心,远离学术,这一切对他的挫伤、打击怎么估计恐怕都不会过分,最重要的就是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自信、尊严感几乎彻底粉碎了。
我们不难发现复出后的费孝通再难得有“激动”的时候了,1989年的春夏之交完全是一次例外,青年学生争自由、争民主的浪潮汹涌澎湃,他的良心不能不受到震撼,他的灵魂不能不受到冲击,他仿佛回到了1957年,回到了1949年以前那些令他永生难忘的日夜。5月17日,他以“中国民主同盟主席”的身份和其他几个民主党派主席联名发出紧急呼吁,认为学生的行动是爱国运动,希望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予以解决,建议中共中央、国务院的主要领导人尽快与学生进行对话。从公开信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读出他的“激动”和真挚,然而,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他在1989年的“激动”仅仅只是从“爱护学生,稳定大局”的角度出发,已经与1957年的“激动”不可同日而语(当然与20世纪40年代他反对国民党专制时的激烈更不能相提并论)。更要命的是,其中已失去了1957年时尚存的那份自信,那时他曾针对“知识分子吃共产党的饭”这样的谬论,很激动地说:“谁说我们吃共产党的饭!我们从来没有吃共产党的饭,我们是吃劳动人民的饭。”在朱正《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等有关著作中,我们都能一而再地看到费孝通的“激动”。
16年前,费孝通他们的呼吁最终和当时举国上下所有的呼吁一样落空,淹没在铁和血之中。从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费孝通激动过。他生命的最后16年是在花和蜜的包围中度过的,可以说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他的学术也成为装点“盛世中国”的精美花环。
我喜欢写那个会激动的费孝通,不喜欢不再激动的晚年费孝通。他晚年自称“志在富民”,而且他也深知“富了之后怎么办”是个更重要的问题,但他要把这个问题留给后人。以他的地位、以他学术修为,面对民族的不幸、苦难和社会不公,他本来可以说话,也应该说话,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不能选择和权贵站在一起,但费孝通没有这样做,这是他的悲哀,是我们现存制度的悲哀,也是一个不死不活的老迈民族的悲哀。当年那个有朝气、有血气的知识分子费孝通早已死了,现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是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前民盟中央主席、披着学术大师华衮的费孝通。
曾当过多年“右派”、深味被抛弃、被边缘化之痛的费孝通,在他生命的黄昏,连出来搞社会调查都是前呼后拥、冠盖云集,除了讲讲乡镇企业前途一片光明之类,他还有可能从事真正有价值的学术研究吗?当然,他并没有停止思考,《南方周末》披露1999年他和朱学勤的一番长谈,其中还是可以看到他很多思想的轨迹,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也知道中国的方向是自治,是人民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务,但他说:“中国的事情不能跳,要一步一步来……”。从1989年以后,面对中国社会发生的许许多多不公正、不合理的现象,甚至是重大的事件,以费孝通的地位之尊、声望之高,他并不是不能站出来说几句话,但我们始终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暮年的他已经不会激动。
另外不能不提到的是,他一直没有对亲身经历的反右、“文革”这样的民族灾难作出什么反省,这一点会不会与他自己的遭遇有某些难以言表的关系。毕竟他在打成“右派”后没有吃过多少苦头,更没有九死一生的体验,教授照做,只是工资降了级,每年还可以出去旅行,所以日常生活并没有大的影响。(即使在“文革”挨斗,他也只是陪斗,“是死老虎待遇”,“斗还是斗,还是客客气气的斗”。)这一切都是由毛泽东钦定的,对此他自然心存感激。本来他就对毛泽东寄予了巨大的希望,直到晚年他还说:“毛泽东有魅力呀,现代知识分子都服他的,他的诗才,词才都很好,服了,服了。”对毛的膜拜无疑是他早年倾向左翼、1949年后迅速接受思想改造的一个重要内因。同情之理解费孝通这样一个人物,在经历过反右、文革之冲击后,他岂能不知晚年的荣华来之不易,那里还会轻易站出来说不该说的话,珍惜自己的羽毛吧。费孝通晚年的选择彰显出一个时代的深刻无奈,一种仿佛重重大山重压下的无奈。他生前曾无奈地说:“我提出要求,骨灰送到太湖里面去,避免一切仪式。这也是革命,但一切都要遵照规定的办法做,难得自由的。”(《南方周末》2005年4月28日)一个位极人臣、誉满天下的大人物,在现存制度下连安排自己身后骨灰的自由都没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啊。
费孝通本质上不是一个政治人物,哪怕戴上更多的官帽,也掩盖不住他书生的一面。但他对中国知识分子的评价很低,认为上世纪50年代“一般知识分子都是同现在的知识分子差不多,都没有本领,没有气节,没有东西”,而且“庸俗”,像丁文江这样有点本领的人太少了,他说自己“看穿了他们”。那么他本人是不是已超越了这样的局限呢?今天还远不是给费孝通盖棺定论的时候,但无论如何,他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标本,作为历史人物他是复杂的,对生养他的这片大地他始终怀有深厚的感情,他在学术上的造诣使他能看到“乡土中国”的许多弊病,他曾有志于改造这个民族,想成为“王者师”,想以言论文章影响政治,让执政者听他的话。然而,他知道最终连处置自己骨灰的自主都没有赢得。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