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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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迅速的流去,把欢乐抛向背后,
我们战栗的手指又不敢多翻一篇;
在将来黑的雾里,谁知道能不能够
再有这样一天?
不要对我说这些柳树仍会在桥畔,
以她们浸透的发滴水在石隙当中;
不要对我说年年都有新叶子飘散
跟着冷的飘风─
不要对我说时光抬起他冷酷的手
饶恕了许多建筑,隆起的山岭,河流;
这些客观的景物很少时候能长久
在人心里存留;
如果它们的存在都为了一个缘故,
一个温暖的记忆,一个故事的中心─
莲花的手移去后,旧时抚摸的树木
就会淹没无痕;
因为,啊,心灵才是最广最深的国土,
在那里我们估定一切绝对的价值,
眼泪洗过后,撒下欢快的种子萌吐
产生忧郁的诗。
这样我寂然仰望戴着新月的高楼,
一圈相识的薄光掩护朱色的前额;
向晚的凉风爬过野桃无花的枝头
将死叶子摇落。
而我却无力哭泣,环绕着这些老友
它们诚恳的微笑愈使我痛苦加深;
同样凄凉的小径,多影的广场中有
一个记忆的坟。
为什么我的脚步引我重回到这里,
再以似乎不变的景致娱乐我眼睛,
当他知道我已经失去一切的欣喜,
如果我失去爱情?
在我看起来世界好像创造的初日─
统治着万物惟有黑暗,浓厚而无边,
但这难忍的荒芜只使我充分认识
神可怖的威权;
他从人心里取出一点跳动的火苗,
立刻寰宇的光明就随之黯然失掉;
日月交换着驰过,天空仍这样崇高,
希望仍这样无效。
就像昏夜间大船埋在波涛呼喊里,
幸福暂短的时刻埋在无限苦恼中;
现在我往回看时,必须将厚幕揭起,
由遗忘所织成。
啊,不是我的手指!啊,不是我的心意!
然而我立在桥边,测望清冷的水时,
突然有一阵颤抖随着一阵叹息
穿过我的四肢,
突然我看见四周在一瞬间的更变,
群树更失去枯叶,换来沉重的花苞;
东风绛色的衣袖把一切植物拂遍,
除了野生的蓬蒿。
满月浮沉在扶疏无定的杨柳当中,
如一个画家,添绘地下长短的黑影;
芙蓉在行道两侧被几滴露水轻轻
从睡梦中惊醒。
站在石桥折断处,我现在站的地方,
是你昔日的身形,急流溪水的曲线,
你的苍白追过了满月,而满月的光
像你悲剧的颜面。
你的手扶着桥栏,感不到它的寒冷,
感不到爱的燃烧,虽然立在我身旁;
你超出情感之上,凌跨崇敬的绝顶
似古神话的女皇。
只是短短的片刻,从残烬里面重现,
这最奇丽的景象,这最辉煌的时辰;
像流星拖着一道眩人眼目的利剑
划进我坚硬的心。
难道是注定的吗?我只能遇见幸福,
当我还不懂享受,也不想真去领略;
然后撒开,当我的心如苹果的成熟
一层深黑的忘却。
难道是注定的吗?我只能偶尔跨入
这最圣洁的境域,停下脚步来思维;
看苦心收集来的,专备献上的礼物
悄然化为尘灰……
逝去了,不可挽回!消失在浓雾当中,
光明最后的女儿!德行完美的具体!
你不能永远引我向前,甚至也不能
永远存在知觉里。
因为我现在两脚践踏着两个世界,
梦境固然不长久,现实也并非永恒;
及至我重新投入生命无边的暗夜
没有引路的明星;
踏进罪恶的沼泽,陷入欲望的污泥,
对一切失去希望,只除了几滴眼泪;
知道太阳的金乘已经逐渐的偏西
渴想闭眼沉睡;
那时你还会来吗?像从前一样清晰,
以你无瑕的颜色鼓舞冷淡的灵魂;
给群树新的负载,给花朵新的生意,
给流水新的声音?
没有回答:然而我知道并不是做梦,
不过有一丝温暖已经浸入我心头;
一声稔熟的叹息在远方,仿佛已经
答应了我的请求。
啊,希望跟着痛苦涌起,带着它沉下,
幻象消失了,我却如获得旧的幸福,
因为死亡把人类擘开了,却不能把
温柔的记忆消除。
(原载《燕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