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公元2000年夏
在人们已经普遍堕落成专制权力和肮脏金钱的猥琐不堪的奴才时代,纯洁高贵的人格,良知与正义的概念,就只能成为艰难命运中的终生苦役犯,悲怆也就当然是苦役犯基本的生存方式。
生活在悲怆中是一种痛苦,但也是一种圣洁。云水寒诀别腐烂人世,回归荒凉,正是要伫立于悲怆之巅,去亲吻圣洁的意义。
“在属于我的最后时日中,只与真理静静地对话。什么也不为,只为深情地欣赏真理的容颜。然后,让我残余的生命像一片布满凝重血锈的晚霞,慢慢湮灭于青灰色的沉沉暮霭……。”——这是云水寒踏上重返荒凉的旅程后,最初从他心中涌过的思想之风。那一刻,他曾觉得,超越一切实用性考虑,只为了理解和欣赏而与真理对话,乃是生命意义所能达到的最纯洁、最深远的意境。这或许是由于他的一个信念:人的本质是一缕审美激情——美就是真理之魂;人与万物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他是一缕诗意之美,而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实用主义,尽管很少有具体的人格配体现人的本质。
然而,由于他悲怆的命运被溅上了过多的血泪,当他沉迷于对真理的欣赏时,时时会有骤然涌起的血光泪影模糊了真理的容颜。而那沐浴血泪的真理总在提醒他承担起一项天职——用他残余的生命,使美丽、善良的人们在暴政下经受的重重苦难,化为呼唤自由的诗篇,化为与人性一致的哲理。
云水寒看到,过去岁月中无数苦难的命运中涌溢出的血和泪,正在专制暴政铁黑色的大地上渐渐干涸、消失。他的侠义之心为此而悲愤:“我的生命可以像晚霞一样凋残,但是,那苍白的血和殷红的泪却不能无声地湮灭于虚无。因为,那是人世间最触目惊心的不公正;因为,那将令太阳蒙受耻辱!”
云水寒痛苦地意识到,美丽、善良的人必须为他们的美丽和善良而承受苦难,这是人类的悲剧,而那雕刻着人性箴言的苦难将被时间冷酷地抹去,更是悲剧。因为,苦难的金矿如果不能熔铸出自由的史诗和向往正义的哲理,就无法升华为警醒未来的精神价值,苦难中涌出的血泪也将在无声的湮灭中,变成使白骨都为之放声痛哭的万年遗恨。
“苦难的史诗化和哲理化是正义的事业。但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总体上已经沦为腐败权力和肮脏金钱的双重奴仆,他们早丧失了关怀正义的良知。那么,就让我来承担这项对生命之源——太阳的天职吧。我将用我燃烧的心做为圣火,以中国人的苦难做为矿石,铸造出诗意和哲理。那些死于暴政的美丽的男女会在我的创作中复活,他们将撕裂黑暗死亡的囚禁,获得向未来讲诉他们悲剧命运的权利,而未来的太阳将能够从复活的鬼魂的讲诉中,听到对自由命运的渴望,对社会正义的祈盼,对真实人性的苦恋……历史书也许有一天会用冷静的数位来表述曾经的苦难。但是,那种冰冷如木乃伊眼睛的历史学的理性,并不能容纳苦难的全部内涵。唯有诗化的苦难,才能以其人性的魅力感动未来的历史;唯有哲理化的苦难,才能以其血泪浇灌的理性之美感动未来的历史——被感动的历史才会有趋向真、善、美的激情。既然如此,就让我感动未来的历史吧!”这一系列思想的终点,云水寒确定了另一个更接近血泪,同时也就更接近人世的生命意义。然而,对人世的关怀似乎总是与烦恼同在。云水寒此时的烦恼就在于,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创造历史的意志。而且是以怀恋的心情想起。
蒙古少女在火焰中消失之后,云水寒走出荒凉再入人间的那一刻,他的少年之心就已经熔铸成一个悲凉而辉煌的信念:以英雄意志,在凶残的人世间,创造属于自由人性的历史;即使没有创造历史的机会,他也要用自己的生命点燃历史——让历史燃烧起来,同重重罪恶一起化为灰烬。然而,高贵的人格总是与苦难同在,卑鄙者却在那苦难之上书写卑鄙的历史。几十年时间如秋风中纷飞的黄叶飘落,云水寒创造正义历史的意志也渐渐凋残为英俊的悲怆。美丽的人格才配向往高贵的历史,而这个堕落的种群早已丧失了创造光荣命运的人格基础;属于庸人的历史则同腐烂的人心一起腐烂。
专制政治是万恶之源,人格的普遍奴性化是专制政治的首恶,因为它丑化了人的概念。思想专制必然导致精神枯萎,而邓小平的物性实用主义又以俗不可耐的诱惑,使中国枯萎的精神色迷迷地转向物欲的追求。于是,奴性人格又由于物欲化而获得双重丑陋的荣耀。这个完全丧失了生命神圣感的人格,这个像涂满物欲污秽的手纸一样苍白的精神,为了给自己找到生存下去的哪怕稍微高尚一些的理由,便不得不时时扭捏作态,装出纯洁的神情,这就如同妓女总愿学纯洁少女的样子天真地眨动眼睛;这就如同专制政治总要向太阳裸露出刻意洗净的屁股,以表明它没有藏起那条属于凶残兽性的尾巴。或许基于妓女式的生存需要,或许是专制政治伪善性教唆的结果,现代中国的人格又欢快地哼着流氓小调走向第三种堕落——虚假化、伪善化,使生命成为一个无耻的谎言。
面对这群物欲化且复谎言化的奴才,即便是上帝也只能厌恶地转身,走向荒凉,以远离肮脏,寻求纯洁。云水寒就是如此。只不过他的背影间除了厌恶,还有悲哀。
心在物欲和谎言中腐烂——这是堕落人格正承受的天谴。只有经历一次具有灿烂史诗神韵的精神复兴运动,道德复兴运动,已经堕落到极致的人格才可能走出耻辱的阴影。精神和道德的复兴需要思想前提。回顾刻在时间上的人类遗迹,伟大的历史命运无不起步于思想——孤独的思想者在猛兽洞穴内,或者苍茫荒野间对真理的苦恋,以及这种苦恋产生的精神原则,正是伟大的历史命运之源。
云水寒愿让自己的生命成为中华精神复兴的思想朝霞。不是由于对这个只配被厌恶的人格的怜悯,而是因为对那些凋残于暴政的美丽、高贵生命的一片深情——只有在精神复兴的历史过程中,他们的鬼魂才能以圣洁太阳的名义复活,并展现出人性的魅力。但是,一想到现代中国人格的种种丑态,云水寒又只能黯然神伤地把这个愿望埋葬在心的阴影中,因为,那种极致的丑陋似乎已经永远丧失了受到救赎的资格。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思想,思想是他残余生命意义化的最后一个星辰。即使不能救赎人世,也要在思想中,在与真理的对话中救赎自己。
对于云水寒,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意义只在于思想过程和萦绕在思想上的荒凉——思想使荒凉丰饶;荒凉使思想纯洁。
但是,沉思却又无法概括云水寒的全部生命内涵。他那永不衰朽的心仍然渴望壮丽的爱情,就像雷电殛碎的紫日只愿在血海般的晚霞中凋残。悲愁之处在于,他只能通过对少年时代恋情的追悼来实现那壮丽的渴望。
思想也会疲倦。每当思想之鹰疲倦地栖息在大漠那峻峭的荒凉之巅时,沉重似铁而又空虚如雾的寂寞会突然降临。从那寂寞中,云水寒会听到自己的生命被虚无蚀裂的声音──那类似于酷寒将裸露的岩石冻裂的声响。在这种时刻,生命正渐渐湮灭于虚无的感触,使云水寒痴迷于对少年恋情的追悼。因为,除了与真理对话之外,以流血的心祭奠蒙古少女化为火焰的灵魂,就是云水寒残余生命中唯一具有神圣感的事情。而他心的祭奠确实是神圣的生命仪式。
云水寒会面对洞壁盘膝端坐,神情肃穆,目光如醉。在干枯火焰似的洞壁映衬下,蒙古少女被烈焰烧焦的骷髅,像一滴黑铁铸成的硕大的泪珠。云水寒就对少女的骷髅无声地诉说心中永远也不会枯竭的情话。同时,他能从骷髅眼眶的黑洞里看到清泉般盈盈动荡的泪影;能从骷髅铁黑色的轮廓间,看到妩媚、深情而娇艳的微笑。最重要的是,他能听到蒙古少女金雾一样灿烂的话语声——他们能够用心灵交谈。而且是用少年之心。
“英俊的小哥哥,你的眼睛里有天边一样远的忧愁。呵,你就把我带到天边吧,我愿随你的忧愁走遍天涯。沙漠里太荒了,听说天边之外有大片绿洲。”
“不,我不能带你离开这里。天边是有绿色的田野,但那里也有凶残的人。他们会残害你。只因为你的眼睛里有灿烂的纯洁。”
“好吧,你说不去就不去。我听你的。但我们总可以到太阳上去吧,那种快落的太阳。你常常那么入迷地看落日,好像把我都忘了。不过,我不怪你,只要你眼睛里有太阳——男人眼睛里有圣洁的太阳,心里才有真实的情。噢,那天黑云上落下闪电把太阳劈裂了,我看到你眼睛里的太阳也裂开了,流出金珠一样的泪。英俊的小哥哥呀,不能把我带到天边之外,就把我带到太阳上去吧。你知道吗?这里的风沙把人的心都会吹干,只有望着远处,心里才会有清泉涌出来……你就带我走吧,亲亲的小哥哥。”
“太阳是圣洁的火,是高贵纯净的灵魂的故乡。只有死后,我们才可以把自己的心灵埋葬在太阳上。”
“呵,彩虹一样美的小哥哥,我想明天就死去——随你一起把心埋在圣洁的火焰中。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死后我的心会孤零零的。噢,抱紧我,小哥哥,让我听清你的心在哪儿跳,我怕死后我们会失散,我怕找不到你的心!”
“小哥哥,你没来时,我只能找金沙的旋风做舞伴。旋风耀眼得像金火焰,可它却没有心……现在,有你的琴声伴我舞,英雄男儿的魂就在琴声中。噢,你的琴声让我心疼。可这疼呵跟野花一样美——小哥哥,你能轻轻亲一亲我心上的野花吗?呵,心能够疼,这多好!”
“让我亲你的眼睛吧。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你心上盛开的野花。我一定轻轻地亲——我的嘴唇为什么这样灼热,我怕太重会灼伤你心上的花,灼伤你心的疼痛。”
“……小哥哥呀,你的嘴唇是人世间最美的花,跟火焰一样圣洁的花。我的心愿被你的嘴唇烧伤,我愿那伤口永不会好——那样,你就永远留在我的心上了。” ……
“心里有思念才会充盈,那时的心就是斟满美酒的金杯。没有你时,我就没有思念,心空得像一块石头,像一块冰……你来了,我的心就热了。孤单的牧驼人喝酒,总用长长的箭竹草从烧得通红的驼粪取火种,将金杯里的烈酒点着,他们愿喝燃烧的酒,那种酒好像能把男人的心烧红——小哥哥呀你可知道,我的心呵,就是烈酒上烧起的银火焰,我想烧疼你的心……我日夜思恋你。白天,我的眼睛看着你;黑夜我在梦中看着你;你不在我身旁时,我的心看着你——眼睛看着你,我会醉;梦中看到你,我会哭;用心看着呵,我就忘了自己,天地间只有你……我恨‘死’,它隔开了你。我变成了一团火,我是火焰的鬼魂。连从前每天都缠着我的风都忘了我。只有你还记得我,也许还有太阳——那个被闪电殛碎的太阳。记住我的人,他的心会疼。是我烧疼他的心,因为我是火焰的鬼魂。破碎的落日记住了我,也会疼得颤抖。我喜欢疼的心——在会疼的心里,思念的花不会干枯……噢,我的心也疼……。”
“不要你思我,不要你念我,只要你宽恕我——如果宽恕我,就在今年夏天降下雷电将我殛死!活着已经太累……是我让你成为孤独的鬼魂,成为一团寂寞的火;是我使你呼唤英雄的眼睛变成燃烧的绝望。太阳在你最后的凝注中一定黑得像万年夜色的重叠,因为,是我的怯懦点燃的绝望,烧毁了你那大漠蓝天般辽远、岩石上的朝露般明澈的双眸——你就这样,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中,瞪视着燃烧的绝望,虚化为鬼魂。而片刻的怯懦决定了我的命运:丧失了在烈焰中熔铸成美丽诗篇的机遇,残余的生命只能行进在赎罪的道路上……可是,我的脚已经在那坚硬的赎罪之路上磨出了白骨,那日夜不停的悔恨的狂风早就吹裂了我的心。呵,我不要你思我,不要你念我,只要你宽恕我——用雷电使我的生命净化为殷红如火的虚无,净化为一片迸溅在太阳上的炽烈的血迹……。”
@(待续)
(节自《回归荒凉》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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