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3月4日讯】我生过病,但没有像这一次那么严重。如果真的一病不起,我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儿女,固然会十分悲恸,但是,也许可以免去后来那一场持续多年的折磨。
1966年黄历除夕,妻子忙了一天,把今年过年定量供应的面粉、糖、油、蛋、肉、鱼等副食品全都卖了回来,做成广州人应景的过年食品,像油角、蛋散等,再杀了一只自养的、刚刚下蛋的小母鸡,做成一顿全年最丰盛的团年饭。往年,这顿团年饭大都由我一手操办。近来,腰椎疼痛经常发作,行走困难,除了帮忙杀鸡(妻子从来没杀过鸡),其他事情再也无能为力了。
女儿从小得了严重的癫痫病,又聋又哑,智力等于零,连爸爸妈妈都不认得,生活也无法自理,这时正由保姆三姑先喂她吃饭。儿子是三年级小学生,在操场上与邻居的孩子玩耍。等三姑喂完女儿的饭,妻子就会把儿子叫回来,一起吃团年饭。
我在门外的公用水龙头洗手,略为弯腰,忽然腰痛大发作。腰腿剧痛,两腿发抖,几乎站不住。妻子连忙搀扶我入房,让我慢慢躺到床上去。但剧痛没有减轻,反而更加猛烈,从腰部到臀部,直到右侧大腿小腿,好像有几十张小刀不停地剜割,间中还有强烈电击般的灼痛感。
我知道这次腰痛来势汹汹,决不可等闲视之。但在家庭和医院病床之间,我留恋的还是家庭,希望用止痛药缓解剧痛,哪怕是稍稍减轻一些,过完新年再上医院看医生。我完全打错了如意算盘,连续三天三夜,几十张小刀剜割,一秒钟也没有停止过。我本能地频频变换躺卧的姿势,企图减轻一些痛楚。不但没用,反而把自己折腾得疲乏不堪,一床十斤重的大棉被,让我蹬破了两尺多长的大口子。
一些要好的朋友前来拜年,见我蓬首垢面,落了形,都劝我赶快上医院去。
我很快就被确诊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症,立即送入脑神经外科病房。以后的一星期,医生让我绝对卧床并施药止痛外,主要向我解释腰椎间盘突出症的病理,准备进一步做手术前的检查。
两年前我参加四清运动工作团,在揭阳县渔湖公社溪南大队的一次春耕大忙劳动中,扭伤了腰。最初只觉得腰背有点麻,一弯腰就感觉腰腿有些扯紧,隐隐作痛。到县人民医院看医生,说我腰椎扭伤了,应当住院治疗。一来我以为没那么严重,二来工作实在走不开,不肯住院。医生给我打了一针‘封闭’,并叮嘱我不能再参加农耕劳动。与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哪有不参加劳动的道理。我帮着生产队收荸荠,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天雨路滑,脚下一滑,腰肩一闪,啪地一声扁担断成两截,腰椎再度扭伤。此后断断续续看医生,都没有得到正确的治疗,以致病情越来越严重。这次住院,最大好处是了解自己腰椎间盘突出的病理,下决心将自己交给医生,甚至不避刀斧!
主治医生是一位姓赵的女大夫,脑神经外科专家,不到四十岁,除了看病,从不多说一句话。她的助手陈医生比较年轻,也比较活跃。有关我的病理病亲以至医疗事宜,都由陈医生直接与我沟通。慢慢地较为熟悉之后,有一次我对陈医生说起,看着赵医生整天闷闷不乐,好像有什么心事。
陈医生开头只是笑着说,难怪你是写作的作家,善于观察人。随后,才告诉我,赵医生的丈夫也是医院最出色的脑神经外科医生,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一直至农场劳动改造。因为已经涉及敏感话题,就没有再说下去。
半月后,陈医生安排我做了一次脊椎髓腔照影。我被送入手术室,麻醉师和X光放射技师在赵医生、陈医生互相配合下,忙了三个多小时,我在手术台上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十几次,拍了十几张照片。痛倒是不很痛,但累出一头大汗。五天后,陈医生告诉我:照片上显示,第四﹑第五腰椎间盘突出0.3公分,如此轻微的突出,做保守治疗,慢慢可以康复。如果做手术,就必须把损坏的椎间盘整个拿掉,解除压迫神经根的痛楚。但如果手术发生意外,损伤了神经根,有可能使下肢瘫痪。衡量利弊,赵医生决定,不给你做手术,采取牵引疗法。这就需要比较长的时期,要有更大的耐心和毅力,争取早日康复。
我说,既然不做手术,造影时留在髓腔里的碘油,请尽快取出来。
陈医生不说什么,又让我去拍了一张脊椎X光照片。明显可以看到,脊椎髓腔里分明散布着几十个芝麻大小的白点,这就是碘油存在的状况。陈医生说,通常做手术时,顺便会将碘油抽洗干净。不做手术,碘油便无法洗掉。但髓腔里的碘油,会自动通过脑脊液循环,以每年0.5CC的速度从尿液排出体外,6CC碘油大约要十二年才能排完。好在这次使用的碘油是日本进口的,纯度很高,不至于引起骨膜黏连等副作用,你放心好了。既然陈医生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也无话可说。
我的治疗,转入了无可奈何的持久阶段。赵医生很少再来看我的病。陈医生陆陆续续给我上了有关腰椎的病理课,才使我对自己的病情有些基础知识。原来每节腰椎之间各有一个椎间盘,两旁对称各有一个神经孔,各长出一条神经根。左侧五条神经根汇成一股下行,就是左腿的坐骨神经。
右侧也一样,叫右腿坐骨神经。我的第四第五腰椎间盘因扭伤骨膜破裂了,透明胶状的髓液挤了出来正好压迫神经根,所以,神经痛就顺着坐骨神经放射。这就是典型的腰腿痛。而且,神经痛是所有疼痛中最为灼痛的一种,只要压迫神经根的状态不解除,这种放射性神经痛就不会停止。从现在起,采取‘牵引疗法’,让腰椎放松,慢慢用外力将腰椎拉开,使椎间盘慢慢复原,解除对神经根的压迫。
然后,陈医生指导两位护士,将我病床的一头垫高了二十公分,又在床架上固定了两只滑轮。让我头低脚高仰卧在病床上,拴上一条非常结实的腰带,两侧各连着一根手指粗的麻绳,通过滑轮,绳子末端是一只大铁勾。等我准备停当,护士说一声‘上班啦!’就将旁边一只三十多斤重的铁秤砣,挂到大铁勾上。这时,我突然觉得腰背处好像插着一把刀,刀尖频频挑动,越刺越深。
陈医生问我感觉如何。我说:‘这哪里是治病,简直是用刑嘛!’
陈医生笑着问:‘可以忍受吗?’
我无可奈何地说:‘不可以忍受又能怎么样!既然落在医生手里,是生是死,就由不得自己了。’
陈医生宽慰我说:‘如果实在无法忍受,再给你打一针止痛。’
此后三个多月,我每天上下午各‘上班’四小时,临睡前在环跳穴打一针止痛,可以睡六个小时。没有节假日,天天如是。小时候经历过八年抗战,最难熬的是家乡被日军占领,无法上学。现在在医院病床上惯,肉体的折磨和精神的孤独,何时才能结束?
妻子几乎天天来探病,有时还带着小儿子一起来。我的家就住在广有名的光孝寺大院,与广州第一人民医院只有一墙之隔,出东大门顺着海珠北路走,十分钟就到了。妻子白天要工作,都在晚饭时来,见我胃口还可以,病房里的伙食也还过得去,就常常鼓励我,要配合医生的治疗,安心治病。要看书,就给我带来。
妻子余健,是我华南文艺学院戏剧部的同班同学。从1950初相识,后来慢慢相知相爱,55年底结婚后,生儿育女,至今整整十五年,都未离开过光孝寺大院。我们两人都勤奋工作,家庭生活非常融洽。妻子乐于负担更多更重要更繁琐的家务,在粮食和纺织品等日用品限量供应以来,她主动承担许多劳作,把一家四口的吃饭穿衣,打点得妥妥贴贴。女儿病了,残废了,更令她操碎了心。
我曾经和她商量过,既然广州的大医院对女儿的病已经束手无策,民间老中医的偏方所开列的几味药物,像牛黄、马宝、灵芝草,还有英国飞鹰地球商标的白洋布三十丈(锻成灰),根本无法找到。我们做父母的,也算是尽了心,是不是可以考虑,将女儿送到政府卫生部门属下的残障儿童收养所……,我的话尚未说完,妻子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我能再说什么呢?
如果这一次我的病也不能治好,躺在床上起不来,不能坐,不能站, 不能行走,是个活着的废人,我真不敢想象,妻子如何活得下去?
为了妻子,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如同一叶扁舟的小家庭,我必须坚持治疗。
不久,我隔邻的病床,抬进来一位新的病人。他姓郭,是一位外科医生。说是早上在家里拖地板,挽起一桶脏水往外倒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腰。郭医生知道自己的病,立即就来住院治疗。他告诉我,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必须立即卧床,避免自身体重的压力,避免再度扭伤,卧床的同时,进行适当的体能锻炼,慢慢可以康复。不是特别严重的病例,椎间盘摘除手术不是最有把握的选择。只要有耐心,加强身体锻炼,特别是腰背肌肉锻炼,会好起来的。
我庆幸遇到一位同病相怜的病友,还是一位科班出身的外科医生。他常常问我对治疗、大针、吃药的各种感受,我觉得奇怪,有时也反问他:你是医生,应当比病人懂得更多。他摇摇头,说:一般的医学知识,也许知道得多一些,但治疗过程中的感受,病人常常是医生的老师,尤其是有文化修养的病家。我第一次从一位外科医生嘴里,听到‘病家’的说法,觉得非常新鲜。多年来,我只知道有革命家、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不知道生病也能成家。郭医生称病人为病家,说明他很尊重病人,是医家最高的医德,我当然也以诚相待,把我的感受,如实相告。
郭医生在病床上自创了一套独特的体操,自己躺在床上锻炼,从上肢到下肢,循序渐进,重点放在腰背部,逐步增强腰肢肌肉的拉力和耐力。他坚持每天做一次,每次一小时,做完了一身大汗,请护士姑娘帮忙打一盆水抹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休息,看样子非常舒服。
我在征得陈医生同意后,每天‘上刑’之前,先跟着郭医生做‘床上体操’。开头觉得疼痛不堪,一个月后就轻松了许多。尤其是出汗、抹澡、换衣服,感觉特别舒畅。这时再挂上三十多斤重的铁秤砣,不但不觉得痛楚难忍,甚至可以小睡片刻。
三个月后,郭医生病愈出院。临行前对我说:安心养病,积极锻炼,你会很快站起来,走出去的。郭医生出院了,自然为他高兴。但少了一位如此投缘的病友,未免又有几分寂寞。我想,如果两年前就有医生给我正确指导,或许不至于弄到目前这种地步。可见,获得某项专门知识和经验,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四个月后,陈医生解除对我‘上刑’,让我慢慢起床,拄着枴杖学走路。同时,安排我到理疗室去做推拿治疗。因为我还不能走路,就由两位工友用一副担架将我抬了去。我终于能够站起来了,感觉真好。生活上许多琐事都可以自己做,不必再麻烦护士姑娘了,增强了自信,也有了尊严。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向值班护士提出要求,让我自己到冲凉房洗个澡。护士姑娘当然能够理解,四个多月来只能在病床上‘干洗’,那个滋味不是好受的。按照护理规范,护士姑娘为我打好了一大桶热水,并叮嘱我不要弯腰,不要用力过猛,注意不要摔跤。
我关上洗澡间的木门,脱光衣服准备洗澡,一试热水太烫,想羼些冷水,看看水龙头就在旁边,便慢慢半蹲着,保持不弯腰,左手扶着墙,右手提水桶,想将水桶移到水龙头下方。谁知一用力,水桶还没移动,腰腿突然剧痛难忍,浑身发抖,站也站不稳。急得我一边叫喊,一边没忘记扯下衣服遮捂住私处。
护士姑娘推门进来,见状大惊,连忙唤来一位同伴,好不容易才把我抬回病床。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白‘吊’了你四个月,这一下前功尽弃,又得从头开始。
我非常后悔。本来我可以先穿上裤子,让护士姑娘进来,给太烫的洗澡水加上两瓢冷水,仅仅怕麻烦,又存有侥幸心,我才这样不自量力,做出如此鲁莽的举动,以致几个月的医疗成效,付诸东流。如果再花‘吊’个月,勉强能够起床,能够行走,而腰椎还是豆腐渣一般,一动就垮,那我这个人还有什么用?
陈医生看出我情绪低落,劝说我不必过分自责和忧虑,只要注意保护好自己,不再发生意外,病一定可以治好,人可以轻松走出医院。他没有再给我‘上刑’,只安排我继续到理疗室去做推拿治疗。我忽然想起毛主席的教导: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一切听由医生治疗。
不过,经过一个多月的推拿疗,毫无进展,我又陷入无可奈何的苦恼。这一天,我在理疗室做完推拿,躺在担架上等待工友把我推回病房。忽然,一位女推拿技师走过来,悄悄对我说:‘你可以请求李医生,转过来让我试一试。’
理疗室由李医生主持,下面有三位女推拿师,两位年轻的一位姓巫一位姓王,都分别为我做过推拿,收效极微。年纪较大的一位姓黎,都叫她大黎。现在是大黎主动要为我做推拿,我也就抱着不妨试试看的态度。再得到李医生同意后,大黎就开始为我治疗。
大黎清楚告诉我,她每天七时上班,为病人做治疗,九点钟休息并进餐。十点至十二点,专门为我做治疗。按照她的安排,工友每天准时把我抬进理疗室,放在大黎的治疗台上。大黎看过我的病历,并详细了解我的病情,制定了一套独特的推拿方案。她一边为我做推拿,一边和我聊天,既分散我的注意力,减轻一些疼痛感,又逐渐淡化彼此的陌生感。在此之前,我已有过多次做按摩推拿的经历,省中医院的推拿师,用力过猛,动作僵硬,疼痛难忍,疗效极差。本理疗室的巫、王两位姑娘,又过分斯文,衣服之上还铺了一条大毛巾,纤纤小手,有如隔靴搔痒,无济于事。大黎的推拿法,别开生面。
她让我趴在治疗台上,松开衣服,在背部臀部上抹了推拿油,再开始动作。我注意到,她从我的颈椎做起,渐次胸椎、腰椎、柢椎,再从臀部、大腿、小腿至脚踝。有时用双手的大拇指,有时用手掌、手腕、手肘推压,一些重点部位,甚至用膝盖顶压。还有屈腿伸腿,伸腰摆腰等许多动作。最后,再用泡过中药汤的毛巾作腰部热敷,我感觉非常舒服。
一月后,我试着用枴杖,自己慢慢走进理疗室。两个月后,我逐渐放弃枴杖。三个月后,我可以自己慢慢行走,从十分钟,二十分钟,逐渐增加到三十分钟。正在这个时候,医院的工作人员生活区,开始出现一些大字报。
几天后,我看到一张新的大字报,标题是“理疗室的大毒蛇!!!”光看标题,我就觉得有点危言耸听,看完内文,才知道理疗室有个‘心如蛇蝎的女人’,自恃有几分技术,在‘同志间挑拨离间,打击别人’,‘对领导殷勤献媚,对病人哗众取宠’。大字报虽没有指名道姓,我在心里明白,指的可能就是大黎。
我的神经顿时拉紧起来。在病床上躺了七个多月,几乎于外界隔绝,等到看了医院的大字报,才感觉到一场新的政治运动已经展开了。机关团体内部搞政治运动,以大字报开路,是从‘肃反’开始的,‘反右派’斗争中的大字报,声势浩大,远远超过‘肃反’。这次,从医院的大字报看,来势汹汹,可以预感到,正在掀起的这场政治风暴,决非寻常。
陈医生同意我出院,并安排我继续到理疗室,由大黎为我做推拿。大黎明确告诉我,连续再做三个月推拿,我的病就可以痊愈。然后,声音放轻,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我听的。她说:如果技术不高明,心术又不正,光有好出身,政治可靠,就能治好别人的病吗?
我知道大黎指的是大字报的事,很同意她的看法和感受,但也担心她愤愤不平的情绪,在政治运动中必定要吃亏。我知道,自从农村开展‘四清运动’以来,一个规模含盖全国城乡的所谓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全面推行。‘插红旗’,‘拔白旗’,批判‘只专不红’的资产阶级路线,就成为当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妻子接我回家,我第一个要求是让我好好洗个澡。妻子说:热水已经烧好了,让我来帮你洗。在医院七个月没洗过澡,不细细大扫除,还不能让你上床呢!3/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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