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遇到一个你见过的女人中皮肤最白,眼睛最亮的,那就是她了。”在疾驶的越野吉普中,珠牡又一次想起,离开北京前父亲对她说出这句话时,那平常除了衰老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神情的枯瘦的脸上,竟然那样生动地飘拂起一缕伤感的柔情。当时,父亲要她将一些钱交给益西卓玛,并说明了如何才能找到一位将自己囚禁在山洞中的苦修者--益西卓玛就陪伴着他。最后,父亲便以这句话告诉她该这样辨认益西卓玛。
透过越野吉普宽阔的前窗,珠牡看到了一列铁黑色的、峰巅锐利的石峰,石峰后面,弥漫着铅灰色云雾的昏暝的天幕间,隐隐现出白雪覆盖的念青唐古拉群峰。那银铸的怒涛般的雪峰高踞于云层之上,以一种高贵、雄丽、深远而又神秘的气质震撼了珠牡。她转动方向盘,使越野吉普离开公路,沿着念青唐古拉北麓的荒野,向西驶去。
紧贴地面生长的草丛已经复苏了,旷野上因此而泛起绿色,但那荒凉的绿色有一种引人泪下的艰难情调。吉普车在无路的荒野上行驶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北方天际那灰白色的云雾中闪烁起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天湖”的银灰色波影。
“应该快要到了!”珠牡激动地想,而临行前父亲的话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念青唐古拉群峰,高峻的山峰都白雪覆盖,雪线以下的山峰都是铁黑色,只有那两座不很高但却险峻的石山颜色不同--一座是红色的,一座是白色的。这两座山上都有一个山洞,九世纪朗达摩灭佛时,僧人们曾把许多佛经藏在那两个山洞中。有人告诉我,那个苦修者就把自己囚禁在红山的山洞中;益西卓玛住在白山的洞中,每天为苦修者送水和维持生命的食物--看到天湖之后,就快找到那两座山了……。”
铁铸般的黑云越来越低地垂向地面,天地间一片昏暝;从云隙间斜射下来一束苍白的阳光,一座布满雷电轨迹般的风蚀裂痕的石峰就从苍白的阳光中呈现出来。那石峰猩红得如同沥洒过野犛牛的血,陡峭得像是一团在狂风中升腾而起的火焰突然石化了。这座血红的石峰旁,还有一座稍稍低一些的白色山峰,在黑云的阴影下,那座山峰的色调显得很阴郁,仿佛是用白骨堆成的。
珠牡将供油的踏板踩到了极限,吉普如同疯狂地窜跃般向那座山驶去。可是,她的心里却涌起一阵慌乱。“我该怎样面对她?我第一句话该向她说什么?”她不安地问自己。
对于珠牡,“益西卓玛”这个名字确实是一个复杂的情感之结。她孕育了贝吉多杰,一个珠牡将其刻在心上的男儿,只为此,珠牡就对她有一分崇敬,可是,她却又忍受了被迫与一个不相识的僧人公开性交的耻辱,而不敢以死抗争,这件事不能不令珠牡鄙视她。然而,她的某些行为又有着珠牡觉得必须仰视的高贵和神圣--她是父亲的情人,只由于不愿同父亲一起享受出卖人格和民族利益换来的共产党新贵族式的生活,便入寺为僧;她在苦难中生下并养活了贝吉多杰,却又斩断亲情,在贝吉多杰很小的时候就托人把他交给父亲抚养,而她自己却来到这没有人迹的地方,陪伴苦修者。
吉普车在那座灰白的山峰下停住了。珠牡跳下汽车,向山上望去。她已经发现山体中部有一个洞穴,洞穴边伫立着一位女人的身影。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容,但她却直觉地确信,山洞旁的那个女人一定是益西卓玛。
珠牡向山上攀去,陡峭的山体使她只能看到眼前灰白的岩石,而她的心急不可待地想与那个女人对视。来到山洞前的平台上后,珠牡的目光立刻迎向洞边的那个女人。她穿着普通藏族妇女的服饰,脸是褐色的,只有颧骨处呈现出两片深红,像枯萎的火焰的色调;她的眼睛的轮廓很美,但眸子似乎被夜雾遮住了,有一种微显迷茫的沉静。
“噢,定然是荒野上的太阳烧焦了她脸上的白雪;是不停的风吹灭了她眼睛里的神采……。”珠牡伤感地想,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突然,她感觉到,益西卓玛眼睛里的夜雾好像被点燃了,并闪耀起炽烈而迷茫的情调,紧接着,她又听到益西卓玛发出了梦幻般的、激动的声音:“是你--丹增班觉?!”
过了片刻,益西卓玛的眼睛渐渐重新变得沉静了,只是那沉静显得比刚才更加迷茫。她仿佛凝视久远的记忆似地望着珠牡,唇边浮现出自嘲的笑容,说:“你一定是丹增班觉的女儿,长得和他年轻时一样,看一眼就让人想起金羽毛的鹰。”
“爸爸让我来看望你。”珠牡急速地说。不知为什么,她忽然不敢说出父亲要她带钱来的事,她觉得那会使益西卓玛受伤害。
益西卓玛唇边的笑容消失了,她神色凝重地将目光移向天际,然后,又慢慢转过身体,往山洞走去,同时,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他好吗?”
“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珠牡回答。益西卓玛脚步停下了,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就快步向洞中走去。
珠牡站在山洞外环顾四周:北方极远处,被阳光照亮的天湖如同燃烧在地平线上的蓝色火焰;天湖和念青唐古拉山之间,横亘着灰绿色的、宽阔的草原;南方是一个涌动着灰黑色云雾的巨大的山缺,山缺的深远处,念青唐古拉主峰那峻峭的山体像白银铸成的古代武士的战盔,从浩渺的云端呈现出来。
山洞外的平台是一整块苍白的岩石,由于有人经常擦洗,平台的有些地方光洁得像古代的金属镜面。珠牡像一只疲倦了的雌兽,让自己美丽的身体随意侧卧在平台上,而她的目光自然地沿着洞穴上面的山体间裂开的一个巨大缝隙向山顶移动。忽然她有些吃惊地发现,那道裂缝中间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安放着一具仿佛用生铁铸成的干尸。那具干尸盘膝端坐在岩石上,全身赤裸,只有双胯间遮着一块刺目的白布,干尸的颚骨、臂骨、锁骨、肋骨、腿骨、膝盖骨--身上所有骨头的轮廓都明显地在黑灰色的皮肤下突显出来。这时,从云隙间斜射下来的一道阳光,照亮了干尸,并在干尸的眼睛上猝然碰撞出一簇簇银灰色的火星。珠牡震惊地坐了起来,并不自觉地发出一声短促喑哑的惊叫。
“你一定知道我在陪伴一位苦修者--那就是他。”益西卓玛对珠牡说,她刚刚提着一只铜壶,重新走出山洞。
“他还活着……,”珠牡紧张地凝注苦修者那酷似干尸的身躯,语调有些迷乱地说:“他不是把自己终生囚禁在山洞中吗?”
益西卓玛将木碗放在珠牡的面前,用从山洞中提出的铜壶给木碗中斟满酥油茶。然后,她面对北方的草原坐下,说:“是的,他一直把自己囚禁在对面那座血山的山洞中,已经二十多年了。可现在,他的躯体衰老了,不能再容纳他刚毅英俊的灵魂,不能再容纳他坚韧的心。今天,他的躯体要化为灰,他的灵魂要化成燃烧的风……哎,你要是愿意听,我就给你讲他的事吧……。”
益西卓玛挺直了腰肢,遥望天际,并以无限烦愁的情态撩动了一下鬓边垂落下来的头发。珠牡发现,她撩动头发的姿态显得优雅而高贵--那似乎是高贵血统刻在她生命中的难以磨灭的痕迹。
“你不会忘记一九五九年那场反抗汉人共产党的藏人大起义吧。那年秋天,就在天湖和念青唐古拉山之间这片草原上发生了一场大血战。几千藏军士兵和僧人横尸荒野,那些勇敢的男子汉的血呵,把草烧焦了,把石块烧裂了。血战快结束时,几十个僧侣身受重伤之后,攀上我们这座山--据说,那时山上还长满了紫红的柳枝和一种干枯会后变得金灿灿的野草。群僧点燃了柳枝和枯草,在猩红的火焰中合十端坐,齐声吟诵六字真言。那群刚烈男儿深沉浑厚的声音想来定然像一群雄性的猛兽:一群虎豹在吟咏圣洁的诗。那吟诵声燃烧着,震颤着,从火焰中涌出,像金色的风漫过北边那布满战死者尸体的草原。那一刻,一个因负伤而昏厥的僧人在死尸堆中醒来了,他听到了那燃烧的声音,那金色的风;他觉得,那吟诵六字真言的声音在向他的灵魂召唤,在向他的心传达圣谕,可是,他却听不清那召唤和圣谕的内容--这个僧人在搏斗中也杀死过汉人共产党的士兵,血溅进了他的眼睛,他的心就被血洗过了。被血洗过的心,即使那是一颗高贵的心,也只有净化后,才能再听清佛的召唤。于是,那场血战之后,这位僧人便开始以苦修拭去心上血污的过程--他感到,听清那从猩红的火焰中飘出的召唤,已经成为他的神圣的天职。从五九年起的十多年间,他一直远离人世,在无人区的大山大野间修炼,可却仍然无法理解那日夜在他心间震荡的佛的召唤,因为,他还能呼吸到血腥气--从他心上飘来的血腥气。后来,他从圣山岗仁波钦峰上取来一块白得发蓝的冰,放进铜壶融成水。接着,他面对被阴云蒙住的岗仁波钦日夜不停地默祷了七天,阴云终于消散,夕照中,岗仁波钦金色辉煌,像是雪山群峰上燃起的一团金日般的圣火。苦修者就瞑目合十,请人将铜壶里那圣山之冰融成的水从他的头顶上浇下--他是用圣山的冰雪之水为自己灌顶。苦修者后来告诉我,在瞑目中,他真切地看到淡蓝色的激流洗去了心上的血污,而他的心变得洁白如雪;就在那个时候,他听到了佛的召唤--‘把自己封闭在洞穴中,为佛的精神在未来复兴,保留一颗不被尘世污染的、净洁的心’。在那之后,苦修者回到这里--因为他是在这个地方听到那火焰中的召唤的--把自己封闭在对面那座血山的洞中--用石块把山洞口堵死,只留一个小窟窿,每隔一天从这个窟窿给他递进去两碗水和很少一点儿食物。我就为他做这件事……。他没有选择这座山的山洞,是由于那群僧人是在这座山上自焚而死,他也想在这座山让自己的灵魂化为燃烧的风--他把这座山当做死亡时的祭坛,向佛的召唤献祭自己洁白灵魂的祭坛。噢,你看,据说这座山原来没有那道裂痕,是那群僧人的自焚之火把山烧裂了,他们的灵魂就沿着这条裂痕升上天空,飘散了……。”
益西卓玛的声音中徐缓地起伏着辽远的哀愁和高贵的宁静,就像她在吟咏一首圣洁的悲歌。珠牡完全不愿意打断那徐缓的悲歌般的叙述,可她还是违背自己意愿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只因为她隐隐觉得这个问题与她重建自己心灵的家园有关:“可必须将自己囚禁在洞中,必须与世隔绝吗?在人世间就不能保持心的纯净吗?”
“……也许有的人能够做到,但那会很难很难。”益西卓玛神情凝重地想了片刻后,语调艰难地说:“古代朗达摩灭佛,只是拆毁寺庙,杀死僧人,焚烧经书。当时,许多僧人为了佛的精神有复兴的希望,就将大量经书埋藏在荒野间的山洞中。可是,现在不同了。共产党汉人是要换掉藏人的心--换上一颗在尘世的欲望中腐烂的心,一颗肮脏阴险的心,一颗不相信圣洁的心……他们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在学校读了不信神佛的人编的书,他们的电视电台每天都在播送赞扬他们自己的声音,他们不准人们谈论共产党对藏人犯下的血腥罪行--他们给人的嘴戴上了铁镣。他们想让血写的历史沉默,不准刻在累累白骨上的苦难向未来倾诉。他们用权力、金钱来引诱,只要藏人背弃佛的精神,加入共产党,就可以得到权力、金钱、地位。权力、金钱和地位只属于离弃了神圣感的人……现在,人世间的状况就是这样,人的心怎么能不变脏、变丑?噢,走向荒野,把高贵的生命自我囚禁在山洞永不褪色的黑暗中,只为了给未来保留一颗净洁的心。佛的精神只与净洁的心在一起。如果藏人都失去了真实而虔诚的心,失去了圣洁的心;如果藏人的心都被共产党汉人换掉了,佛光就将在雪域高原上凋残,佛的精神就永远不会再照亮藏人的命运,藏人也就因此而灭绝了,在心的意义上灭绝。‘人心不洁,佛光黯淡;佛光凋残,藏人灭绝’--这是苦修者常常悲痛吟诵的警言。是的,朗达摩灭佛时代只需要珍藏佛经,而现在却必须珍藏圣洁的心,珍藏在猛兽曾经栖息的深深的洞穴中……。”
此前,在珠牡的心目中,益西卓玛只是一个在充满巨大的苦难和屈辱的命运之路上蹒跚而行的女人。现在,从这个昔日美女的谈话中,她惊诧地发现,益西卓玛的灵魂丰饶,而且心灵间有某种很坚硬的东西;她不禁想到,或许正是这种属于心灵丰饶的坚硬感,使她的生命承受了一次那样沉重的痛苦的撞击之后,仍然没有破碎,仍然保持着信念的完整。
@(待续)
(节自《金色的圣山》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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