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心隔离审查回来,人人都说他反倒又白又胖了。母亲笑着说:“怎么不要胖,每餐拿多少吃多少,我盛得再多,他也没有吃剩下过。我还当他在给别人吃呢。”
“换了别的人,吓都吓坏了。嗳,天心,你斗的时候吓吗?”邻居一个小姑娘天真地问。
“要是吓,我怎么会变胖呢?”沈天心笑着说。
“他是无心白肚肠啊。”母亲又似嗔非嗔地说,“我倒给他吓死了。”
“喔唷,那天看见天心被他们拎到百货公司顶上,我腿都发软了。”那个小姑娘夸张地做出害怕的样子说。
正在嘻嘻哈哈说笑间,居民会主任来了,她站在房门外朝一屋子的人看看,脸上露出有保留的笑意,又有点不解地看了看沈天心。“回来就好,好好在家呆着。”她不伦不类地说。她管四类分子管惯了,但对沈天心她却仍然不明白究竟应该以何种态度来对待。她来的本意或许是想正儿八经叫他不要乱说乱动吧,可整个屋子的气氛似乎跟她的想象一点边都沾不上。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叫天心将一包粽子拿到北门航船埠头去,天心在包里放了一张小纸条:“我已回家,一切都好,勿念。”弟弟一家在乡下,他们正为他悬着心呢,所以,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知他们这一喜讯。
其实这段时间对弟弟一家也许更加险恶。沈天心隔离没多久,弟弟沈天平和弟妇韦莉所在村小学的一个老师暗中向乡中心小学的造反派揭发,说沈天平一贯用报纸练毛笔书法,他曾看见有的报纸上面是有毛主席照片的。他说写过字的报纸沈天平家里有许多,一查就明白了。在文化大革命中,污损毛主席像是一桩性质极为严重的现行反革命罪,既然有人揭发,谁敢拖延不查。于是一队人马突然来到天平简陋的家,把所有写过字的报纸搜索一空,实际上等于仔细抄了一次家。果然他们找到了两张有毛主席接见外宾照片的报纸,其中一张,墨汁所写“大”字的一撇,撇到了正与外国领导人握手的毛主席脸上。沈天平先是被勒令作交待,继而不得回家,最终家属也不得探视,实际上也成了隔离审查。当然,城里的哥哥是吴戚集团重要成员,势必也会给他造成极大的不利。问题是弟弟的承受能力与天心大不一样,自身性格和素养是一个原因,已经成家并刚刚有了一个孩子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幸亏韦莉在危机时刻能表现出较强的个性力量,她一面带着孩子,一面寻找一切机会,给天平以勇气和信心,而且,她还将此事瞒住关城的婆婆,免得给老人雪上加霜。天平的事情搞了两个多月,后来总算可以回家了,但到此时还不能离开学校的范围。
他们一看见纸条上天心的笔迹,就知道他已经解除了隔离。当晚韦莉就托一个翌日进城的熟人,到家通知母亲,说她本星期日抱孩子过来,请家里去个人到航船码头接她,因为天平学校里有事,不能同来。
母亲和天心已经有近五个月时间没有看到她和孩子了,天心开始隔离时,弟弟因不敢太张扬,只是只身来家看了看母亲。母亲怕连累他们,叫他们暂时不要进城,谁知弟弟回去没多久就出了事,想来也来不了了。
星期日一早,天心就在北门外航船码头等了。航船码头设在一座大圆拱石桥的桥脚下,长长的石砌邦岸边,已经停着好几条船尾安装砰砰机,船舱装蓬的乡下航船。一条刚到的航船在慢慢靠岸,站在船头的船工双手举着长长的撑篙,准备对船的行进施加最后的控制。船舱里人头攒动,有的在向岸上叫喊。几条用橹摇的赤膊小水泥船夹在航船之间,河水里荡漾着丢弃的菜叶与别的垃圾。这是城乡交通由汽车取代航船之前,江南水乡小城的典型景象之一。天心不断望着前方在朝阳下泛起粼粼波光,连接远处淡淡一抹山痕的宽阔河面。新到的航船就是从那个方向驶来的。
天心在师专刻蜡纸时,弟弟正在上师范学校,有次弟弟到师专来看天心,恰好学校食堂给每人发了六个杏仁饼,当时正是闹饥荒的岁月,杏仁饼可实足是稀罕的美食。天心将六个杏仁饼交给弟弟,叫他自己吃三个,把三个送到家里去给奶奶。弟弟临走时,天心说了句:“你不要全都自己吃掉啊。”周末回家,奶奶说弟弟给了她六个杏仁饼,奶奶要他自己吃几个,可他一个不吃就回学校去了。天心一听此话,心里真难受,他知道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完全多余的,这句话让弟弟受不了了。弟弟自从进入师范学校,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他不愿意去做乡村小学教师,但他把苦闷憋在心里,从不轻易诉说。开始到乡下的一段时间,这种苦闷差点使他铤而走险,一走了之。不过,那时候他又能走到哪儿去呢?幸亏他那痛苦的心灵及时得到了爱情的抚慰。韦莉是他师范的同学,由于对音乐的共同爱好,他们在学校里即互生爱慕之心。毕业后,他们被分配到同一个公社,不如意的生活自然会使这样两颗心迅速靠拢。韦莉的生父是地主,母亲早年与之离婚后改嫁,其父也在外地另外建立了家庭,韦莉从小就是在凄风苦雨之中长大的。他们俩都不属于天资颖秀,才智过人,真正在某一文化领域具有特殊才华的人,所以,他们对音乐的爱好始终是停留在浅表部位的。天平后来又爱上了与现实生活更易相容的书法,但除了有个寄托之外,也不会取得任何有意义的成果。他们俩本质上都是以实际生活内容为主体的人,精神上的超越是有限度的。但是,他们的结合使天心由衷感到高兴。记得弟弟第一次带韦莉来家作客,她走到离家门还有远远一段路时就不愿往前走了。弟弟到家一说,天心马上就说:“我去请她。”她身边还带着个女伴,被请到家之后,她们俩人挤在同一张藤榻上,经常情不自禁地低头发出吃吃的笑声。明显看得出,她心里充满了对天平真诚的爱,并为此感到非常满足。他们结婚的时候,母亲除了将唯一一只可怜的小金戒指给她做纪念之外,别无长物。天心将临时刻蜡纸所得的70元钱全给了弟弟,他还给上海一家书画商店写了封信,询问那部百幅花卉册页能卖多少钱(相比之下,那部册页最宜于出卖变钱),答复是每幅1至3元,无法考虑的可笑价格。但是,韦莉对他们家的状况丝毫未表露有任何不满之处。更让全家高兴的是,不久,母亲就得了长孙,成了奶奶。韦莉到关城做产成了全家人最重大的节日,天心为未出生的孩子先取了名,男女各取一个备用。男孩取名沈易,暗含中国需改弦易辙之意。小东西欲出未出的两、三天时间,不仅使产妇饱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还将家里所有人的心都揪得紧紧的,弟弟多次为此流泪啜泣。68年新年后的第十天,小家伙终于出世,体重达4.5公斤。密布的层云豁然廓清,一轮艳阳照彻环宇。邻居们多年后还常说:“天心那天一听说生了个9斤重的男孩,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了,后来生妹妹时反应就没有那么热烈。”
韦莉是在关城做月子的。天心了解母亲,由于多年来家庭经济状况窘迫,再加上她生性不爱讲究,所以已经形成了十分简陋的生活习惯。母亲一向有胃病,中餐大多自己烧碗面吃,但她根本不想如何把面做得可口好吃些,而是白生生地将面条放进烧开的清水里,煮一煮,洒上点盐,就这么吃了。母亲的标准太低,由她料理产妇的饮食,天心十分不放心,为此他经常忍不住要向母亲进言,应该如何如何,惹得母亲生气。好在母亲得孙之喜要大得多,这点气也就无所谓了。此后,天平他们每隔一个月就要抱孩子进城,让欢喜不已的奶奶和大伯看看,直到祸事来临,这个过程才不得不戛然而止。
孩子现在已快周岁了,天心如何不急于要看看他眼下的模样呢?当韦莉抱着孩子出现在天心眼前时,他简直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孩子头戴一顶上面结了个大绒球的淡绿色毛线帽子,五个月不见,原来十分幼小的模样已经完全改变了。胖嘟嘟的圆脸蛋上闪动着的那双眼睛,精气神十足,显出一副聪明懂事的样子,天心觉得他已经具有不容置疑的自我了。天心迅即上前,先用力吻了吻孩子的脸。
“叫大伯伯,”韦莉对孩子说。
孩子看着天心,轻轻叫道:“啊爸爸。”关城口音的“伯”原就接近“爸”。
“叫大伯伯,”韦莉纠正他的发音。
“啊爸爸,”孩子仍这么叫,而且这个叫法此后始终保持了下来。直至他去美国留学,回来时还是叫“啊爸爸”,连他妹妹后来也跟着哥哥叫天心“啊爸爸”。更为出奇的是,待郑家三表弟虎虎生了女儿,那孩子也将二表弟,她的二伯叫做“啊爸爸”。不过,这个叫法的专利权当然是属于小易的。
天心再次亲吻孩子时,韦莉也发现了他出人预料的变化。
“你怎么反而胖了许多?完全不象被隔离审查过四个月,倒象是疗养后回来。你的脸色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她惊喜地说。
“我心很静。反正急也没有用,所以索性什么都不想,看他们怎么样。”天心说。
“呵,我真吃惊,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象个没事人似的。你弟弟跟你太不一样了。”
“你们受我的连累了?他怎么样?”
“他也隔离了两个多月,我特为不告诉妈妈,现在虽已回家,但仍然不许自由行动。我到家里再详细告诉你。”
天心此时才仔细看了看韦莉,她的脸容果然相当憔悴。
“大前天我一看到纸条是你写的,就知道你已经回家了,真是太高兴了。”韦莉又说。
“你在这种情况下还把孩子养得这么好!”天心赞叹地说。
“我也全副心思只放在两头,一头是管好孩子,另一头是想方设法在精神给予他支持。规定我不得去探视后,我就天天把孩子抱到他窗下操场上去玩一会,让他看到我很好,孩子很好。”韦莉动容地说。
“这对他确实是最有力的支持。”天心说。
“你知道,他是很想不开的。开始时,我还能去看他,他一见我就哭,我看他那副神情,真怕他会干出蠢事来。我对他说,你可千万不能轻生啊,你要时刻想着有我,还有孩子。”
“你说得很好,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我也好在天天有家里送饭,能够天天与母亲有所接触,使我能够安心住下去。”
母亲早在家里等急了,当韦莉亲热地叫“妈”,又教孩子叫“奶奶”时,母亲高兴地笑着张开双臂:“乖心肝,来,快来,让奶奶抱。”母亲抱起孩子,将准备好的一只大红苹果让孩子双手捧着,两只带有明显鱼尾纹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狭缝,紧盯着孩子的红通通的小脸蛋看着。“妈妈把你养得真好啊,人长大了不少,脸孔也漂亮多了。奶奶真是天天想你啊。”说着连连吻着孩子。
这是频遭灾难袭击的母亲一生中最为快乐和辉煌的时刻之一。
母亲亲够了孩子,才回过身来问韦莉:“你们都好吗?韦莉,你瘦些了,真够你辛苦的了。我几次想带信去叫你们来,但想想又不敢带。那时,不知道你哥哥究竟出了多大的事。”
韦莉笑着说:“他大伯真厉害,这么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他在电影院里批斗,我们乡下都有人来看的。我们是惊呆了。”
母亲出声笑了起来。“你还不知道,半个多月前他还被拉到百货公司顶上去斗呢。问他怕不怕,他说没什么感觉,看的人都为他害怕,他自己却糊里糊涂。他的心跟别人不一样。”
韦莉也笑了。“他弟弟有他一半就好了。”
妈妈敏感地问:“怎么,天平也轮到了?怪不得一直不来。”
于是言归正传,韦莉给母亲和天心说了天平之事的前后经过。
“真见鬼,文化大革命革到这步田地!”母亲禁不住恨恨地低声啐道。
“你外面说不得嗳,”韦莉朝母亲挥了挥手说。
“我在学校里连屁也不放一个,我可没那么傻。”母亲说。
“唉,这种日子,真是过难。”弟妇也情不自禁地叹道。
“小易一天天长大起来了,这才是个必胜的新生事物。”天心换个语调说。
“你们过年能回来吗?”母亲问。
“现在还说不定。我今天就回去,看看他们怎么处理。如果他们决定天平寒假可以离校,我们一定会回来过年的。反正很快了。”韦莉说。
弟弟一家是回城过年的,年初十小易周岁生日那天,全家特为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母亲抱着小易坐在正中间,韦莉和她妹妹坐于两侧,天心和天平在她们背后。天心个子比弟弟矮(可能是腿疾的缘故),但双肩宽阔,脸膛圆润饱满,目光明亮,于微微含笑之中透出英秀之气。天平个高(比爸爸生前却还稍逊一筹),但肩膀有点圆垂,略现消瘦的脸上无丝毫笑意,显得板滞老成,反而象是兄长。
69 年新年之前,弟弟家又出生了一个小女孩,小易从此到城里生活在奶奶和大伯身边。上幼儿园前,白天母亲将他托给邻居照管,傍晚天心一下班就将他领回,母亲下班总比较迟。晚上先是由母亲带他睡觉的,因为母亲长期患失眠,每晚要到很迟才能入睡,身边有个孩子,入睡就更难,而且睡着之后不容易醒,孩子小便往往拉在床上,所以不久就由天心带他睡。天心和孩子睡了几天后就想出一个妙法:每天临睡前,他自己特为多喝两杯水,这样他就能在孩子要小便之前醒过来了。此法效果奇佳,母亲从此放心不少,天心对自己的胜任也颇为得意,弟弟他们回家,他就将此道对他们渲染一番,引来一阵开怀的笑声。韦莉说,幼儿夜间哭闹,原因有三:一是身体不适,二是太热,三是尿布湿了。小易体质好,性情又很和顺,加上天心十分称职,夜间哭闹之事极少发生。有次,他半夜里哭起来,天心抱着他怎么哄都没用,天心经验不足,想不出孩子究竟为何如此哭闹不休,最后竟以为孩子有点不讲道理了。于是,他将孩子一下放回到床上,并说:“再哭,啊爸爸不抱你了!”这一来,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天心心疼地马上又抱住他,又“呵呵”地连连哄他。就在这时,“啵”地一声响,孩子拉出了一大泡稀屎,原因总算暴露出来了。弄干净之后,孩子立时在天心的怀里香甜入睡,天心想,三原因之说确实堪称真理,要拉屎不是身体的大不适吗?这怎么哄得住呢?想到刚才竟以为孩子不讲道理,天心宛然而笑,真是大有长进啊。
有个星期天,天心在小厢房边看书边带着孩子,孩子站在床边,床上放着一只解放前留下来的精美的厚玻璃糖缸,缸子里有给孩子吃的糖果。孩子嘴里吃着东西,手里把玩着那只带顶子的糖缸盖。不知怎么一来,厚玻璃盖子掉落到地板上,正好把盖上的球形顶子磕断了。大概是由于盖子落地的一声响吓着了孩子,要不就是由于孩子很懂事,知道自己闯了个祸,天心看到孩子脸上现出害怕的神情,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身首异处的糖缸盖,象要哭出声来似地说:“啊爸爸,嗯,啊爸爸,”天心马上转身抱起孩子,将他放在自己腿上,搂住他说:“别怕,别怕,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啊爸爸跟你出去玩,好吗?”
一天中午,天心去上班,因为回家时没给孩子买吃的,他就牵着孩子的手说:“啊爸爸跟你一起到直街上小店里去买点吃的东西,买好后你拿了自已回家,行吗?”孩子高兴地答应了。小店就在同一条小直街上,离天心家只有五、六十公尺远。天心看着手里拿着东西的孩子,脚步还不十分有力地一个人往回走,胸口突然涌起一股怜惜之情,眼眶随之热乎乎地潮湿了。他一直看着孩子走到家门口不见了,才转身去上班。
一天下午下班回家,正好看见家门口附近围着几个人,走近一看,原来小易被自行车撞了一下,骑车人正扶他起来,孩子惊恐无助地哭泣着,脸上还有点出血。天心赶快过去抱起孩子,骑车人歉疚地说:“真对不起,不要紧吧?”天心看到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说声:“不要紧,”抱着孩子就往家里走。孩子有了大伯,惊恐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抽抽噎噎的哭泣也渐渐平息下来了。
孩子走路越来越利索,活动能力不断增强,这时,天心就不时带他到上班的地方去。简陋的车木店在孩子眼里有着许多新奇,玩玩用木头车出来的贱骨头、陀螺、刀柄和小圆棍,半天时间一下就过去了。小易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还很听话,他到车木店去是只受欢迎,没人嫌的,只要嘱咐他与那几架破车床和危险的刀具保持距离就行了。
有次,天心随一位老竹工到豆制品厂去做制作豆腐干用的格状竹模,一天下午,天心将小易也带了去,另外还带了个邻居小女孩做他的玩伴。天心和那位老师傅坐在下午停工的豆腐制作工场一角干活,两个孩子就管自在空荡荡的大工场里爬高攀低,尽情嬉戏。许久之后,埋头干活的天心忽听得“咚”的一声,抬头看去,只见小易躺在小铁梯边的地上,小女孩在旁楞楞地看着他,但并不出声。天心起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只是楞楞地看着。小易默默躺了一会后,突然间一跃而起,两个孩子又高兴地玩开了。回家的路上,天心问:“小易,你刚才躺在地上干什么?”小女孩听问,抢先就说:“刚刚小易从铁梯子上摔下来了。头“咚”地一下撞在地上。”天心忙问:“头现在痛吗?”说着还用手摸着他的头,“撞在哪儿?”小易说:“开始时有点疼,后来就不疼了。”为了这事,天心心里难受了多时,怎么这个孩子摔痛了不喊?怎么自己对这“咚”的一声反应如此迟钝?
天心对孩子的爱在邻里间常有人夸赞。盛夏的一天,天心下班回家,看到门口有几个孩子在吃冰棍,小易却空着手站在一边。不过卖冰棍的人还未走远,拐角那头依然传来木块有节奏地叩击冰棍箱的声音。天心赶快掏出钱来,“小易,快跑去买!”孩子飞快转过街角去追赶卖冰棍的人了。在旁的邻居们都当着他的面啧啧赞道:“天心对小易,真象是对自己的孩子那样喜爱啊!”天心对此全然不以为意,就他自身而言,他绝对不知道还有对待孩子的其它方式;而就她们所说的这句小市民式的赞语而言,其言外含有对于天心所处境况的怜惜之意也是最清楚不过的:他爱小易,是由于难有自己的孩子。
弟弟一家回城的次数更多了,韦莉一来就帮助母亲做这做那,每当她捧着一脚桶衣服,穿过两边都早已隔成住屋的原大厅,到前门外的河埠去洗时,那儿的邻居们就会热烈地夸赞道:“啊呀,李老师的福气最好了,有这么好的媳妇。”这种夸赞使母亲和韦莉都觉得非常高兴。
小易有时候已经会在外面淘气了,一天,天心回家正好在门口遇上一个女人拉着小易,气乎乎地说:“去,到你奶奶那儿去!”在他们旁边,一个与小易差不多大小的女孩还在用手抹着眼泪,伤心地在哭着。天心赶快上前,抚着小女孩的头问:“是小易欺侮你,是吗?”女孩哭着说:“他打我。”那女人转过身来,仍然气不可捺地说:“她好好端端自己在玩,你们家小易无缘无故跑上来打了她两下。”天心抚慰小女孩说:“这真不该,我们去告诉李老师奶奶,好吗?”于是天心牵了小易,那女人牵了女孩,一前一后走进长弄堂,到里面去找奶奶。其实,那女人的气已经消去一半了,到得里面,已不是先前那种气乎乎的样子了。母亲从房里出来,天心就先将事情说了一遍。谁知母亲一下来了真气,一把抱起小易,将他站在凳上,拿起他的一只手,就重重地打他的手心,一边还狠狠地说:“你再打人,再打人!”小易哇地哭了,从未有过的伤心的哭。母亲大失教师风范,那女人带着孩子不好意思地走了。
天心气得心里发颤,那女人一走,就向母亲大发脾气。“你叫他不要打人,可你自己却狠狠地打,亏你还是个做老师的!”
母亲对天心发脾气感到很意外,她不服气地说:“在外面打人还不该打?何况人家告状已告到门上来了。”
“我带她们进来,原是想做个样子的,你只要消消她们的气就行了。你完全用不到这么打小易!”天心大声地说。
“在外面打人我就要打!就要打!”母亲也发了牛脾气。
“笨蛋!”天心恨恨地啐了一声。
“什么?你说什么?”母亲瞪大眼睛,惊谔地连声追问。“我是笨蛋?啊,我是笨蛋?你发了昏了!你不问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我苦撑苦熬,把你们拖大了,到最后,倒被你骂笨蛋!”母亲含泪的声音使天心感觉到了自己的过分。
天心和母亲的冲突时有发生,母亲说过,他对任何人都一向和颜悦色,可对她就是缺乏耐心。天心有次写了一小本格言体诗,其中竟然有这么大逆不道的一句:“假如失去美好的心灵,母亲对我也并不神圣。”那是他直接针对自己的可怜母亲的吗?
跟奶奶不一样,母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主要是由她所经受的苦难作支撑的。在他对母亲的记忆中,这一情景是最美好的:母亲抱着他,站在前门外河边白场上,母亲指着对面墙上大幅的用蓝色水粉画成的广告,教他认字。母亲说:“仁丹”,他就跟着说:“仁丹”。而更多的记忆却是骚乱与不快。那是假期,爸爸在家,一家人正围坐在堂屋中间的方桌边进餐,不知怎么,爸爸铁青着脸,猛地以拳击桌,桌子上的碗盏都跳起来了,接着母亲便冲出长弄堂,伏在后门口的排门上呜呜地哭,引得门口挤满了人。后来天心才知道,那是爸爸收到一封女学生的信,母亲与他发生了争执。天心有次问母亲,为什么不始终跟爸爸住在上海,在上海她可以继续学习,在较高层次的文化圈里提高自己,这不知要比一个人呆在关城尽做些家务事好多少倍。母亲摇摇头,叹息着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糊里糊涂的。”天心有次听高婆对奶奶说:“少奶奶跟少爷结婚的时候,不知有多好呢。”奶奶说:“新婚夫妻嘛,那是自然的。”她们的话所含之意非常清楚,爸爸和母亲后来的感情生活并不好。
母亲出生于关城本地一个败落的富商之家,母亲的祖父抗战前是城中心李锦祥布店的老板。天心家所住的地方就是李家老宅,一片相连的大宅由三房弟兄分占,大房即是天心的外公家。李锦祥布店火焚于抗战年代,母亲的祖父因之一病不起。天心的外祖父于无奈之下,到杭州一家丝织厂打工,由此因祸得福,解放后成分被定为职工。而店里一个徒工却因老店焚毁,小老板无心重振家业,遂自奋发,另行开起了一家布店,解放后却被定为资本家。比较有个性的是天心的外祖母,可惜那是一种十分小家子气的个性。母亲是大小姐,被外祖母视为掌上明珠,因此养成了任性使气的习惯。舅父是老三,也是唯一的儿子,更是被偏爱得到了不通人情,难以与人相处的地步,心理上毫无承受能力,后来年纪轻轻就得了精神病。天心的姨母,即郑家表兄弟的母亲,是紧接着在母亲之后出生的,由于外祖母盼子心切,她就成了那份失望的牺牲品,素为外祖母所嫉视。她既没有象姐姐那样上学读书,又时时受到排斥,是在委屈中长大的,后来又十分不公平地被许配给了郑家五少爷。郑家是关城有名的资本家,就门第而言,并不对姨母有所辱没,但那位五少爷从小就患癫痫症,一发病就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姨母得知此一安排时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在三姐妹中,洽洽只有姨母是受外祖母那种小家子气影响最小,在待人接物上最有分寸,也是最聪明能干的。她到郑家后,忍辱负重,上敬公婆,下和妯娌,把一个有六房弟兄的大家族的内务管理得井然有序,深得人心。公私合营后,姨母不避艰辛,进厂做了食堂炊事员,勉力持家,将三个表兄弟抚养成人,最终造成了一个缺憾渐小,果实渐丰的人生。姨母到后来向天心他们谈起大学毕业、西装革履的姐夫那副高大英俊的非凡仪表时,还显然流露出当时那种羡慕之情。不过,那时候,姐姐的境况已是她同情的对象了。
姨母说过,母亲不大会处事。天心觉得姨母的话是说得对的。文化大革命前不久,忽然有一天从苏州来了一位王老师,王老师是爸爸在上海的同事,他退休之后,念旧之情不能自已,特为找到关城,想要看看旧友的遗属境况如何。王老师身材瘦长,生性乐观,非常健谈。他向母亲讲述了许多当时的趣事,还说他在学校遭到轰炸之后,只身冒险回校探看,结果发现,他的住所破坏不大,他设法从中取出了许多东西。他说他看到爸爸和母亲所住的房间破坏也不是很大,里面东西还在,可惜爸爸很长时间不敢回校,没有去拿本来可以拿到的东西。但母亲对这一切只有听的份,自己的回忆并没有活跃起来,对王老师所关心的她此后的经历,也不能作生动感人的陈述。她甚至时时显出局促,王老师离开后,她叹了口气说:“唉,我什么也不会讲。”
天心真不愿看到,自己母亲的心灵内含竟如此贫乏。这或许正是她不会处事的根源,也是她人生痛苦的一大原因。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母亲在学校里从来未曾和一位同事产生过矛盾,她教书认真负责,总是热情对人,好意上前。她在关城有许多业已成人的学生,他们对她都怀有美好的记忆,即使挨过她的手心。她对待儿媳的一片赤诚的好心更是有口皆碑。
母亲被天心气得躺在床上半天没起来。天心领着小易出去玩了一会,回来后又哄他睡了觉。看到母亲还没动静,心里不由得涌起阵阵怜惜与歉疚相交织的感情。他想,经受艰难的人或许对外人能有耐心,对自己人却反而容易任性吧,这包括母亲和他自己在内。他走进母亲房间,轻轻扑在母亲身上,用双臂搂住了她。“妈,”他含泪叫道。
母亲先是一惊,儿子可从未有过这般举动,但她马上明白过来了。她开始没作声,一会儿后竟“哺嚓”一声笑了出来。
“作啥,”母亲稍显得意地说:“现在晓得叫妈了?”接着她又动感情地说:“我苦苦过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你们两个。我的心真是全都在你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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