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3月25日讯】我太累了。我要回家。
我终于从南海县回到广州光孝寺大院的家。回家的路不远,只有二十公里,可我,整整走了五个年头。都说男儿四海为家,但是,最让我牵肠挂肚的,还是光孝寺那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家。
其实,对我来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这间小房子,经过近四十年风雨,梁朽墙颓,门窗破败,变成完全合格的危房。猪窝狗窝,到底是自己的窝。房子破败,甚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倒塌,总是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家,我能舍弃它吗?如果说这间破房子,是我的家的外部形式,那么,这间破房子里住下来的四口人,应当就是家的内容,家的主体,家的存在的社会形态。
近十年来,这个四口之家几乎没有一天是完整的。我作为一家之主,最早被剥夺了对家人应尽的责任,妻子又被迫带着儿子离开家,忍痛把残废的女儿寄养在亲戚家里。这个家就没有了内容,只剩下一个空的躯壳。尽管落到这般地步,我和我的妻子仍然盼望着团圆的一天。我深深相信,我和妻子的盼望里,除了责任,还有与责任不可分割的爱。正是这份难舍难弃的爱,二十公里的路程我走了五年。好不容易走到家了,一家四口可以团聚了,没想到女儿却永远地走了。
我感到很累,也知道妻子甚至比我还累。我自己需要疗伤,妻子更需要一个适宜的环境,抚平多年的积郁。儿子也极力鼓励妈妈到国外去散散心。妻子考虑再三,最后决定申请出境探亲。
妻子出生于英属马来亚,一九五○年初拿着英国护照,搭上法国邮轮,经西贡、香港到达广州,考入设址于光孝寺大院的华南人民文学艺术学院戏剧部,恰巧是我的同班同学。一眨眼就过了三十年,看着两鬓开始霜染的妻子,才相聚又要远离,心里真不是滋味。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一九七九年初冬,妻子孑然一身,出境到香港去。我和儿子去送行,按规定只能送到广州火车站入口处,连月台都不许进。回到光孝寺大院,北风轻啸,落叶飘零,眼前这种荒凉景象,正是我落寞心境的写照。走进那间破败不堪的小房子,见不到妻子,更感觉孤独的悲哀。
妻子走了以后,我的胃痛越发严重。送儿子去美国读书的第二天,即一九八一年八月三十日早上,正准备上班,突然发生胃痉挛,肚子像一条被人拧紧了的毛巾,痛得直冒冷汗。医生怀疑是胃穿孔,立即做了一系列的术前检查,诊断结果是幽门水肿,十二指肠发炎,留在急诊室的病房观察,输液消炎,一个星期后才勉强出院。
医生告诉我:胃病没有特效药。我的十二指肠溃疡虽然严重,但病灶清楚,不会癌变,不须手术。注意休息,减少压力,一旦发病,就来住院留医,采取中西医相结合的办法,吃中药为主,调理三个月,可以保证半年平安无事。我心里明白,几十年的辛劳,近十年的折腾,能够保存一条性命,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有病治病,不能上班就请假休息,只能是这样了,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一九八二年七月中旬,领导告诉我:按政策规定,可以去境外探亲,假期三个月,工资照发。我知道,所谓‘政策’,说放就放,说收就收。这种事,赶前不赶后,别等‘政策’变了,又是另一个局面。我立即去办了出境手续,临时注销户口,缴交了粮、油、肉、鱼、煤球等各种票证,于九月十一日一早,锁上门,乘火车到深圳去。
车窗外的稻田一片澄黄,晚稻很快就可以开镰了。但是,我没有丝毫‘收获喜悦’的心情。我为这个‘新社会’工作了大半辈子,付出了多少血汗和眼泪,得到的却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亏他们想得出来,还制定这么一个‘出境探亲的政策’,毁了你的家,注销你的户口,恩赐一个短暂的假期,让你自掏腰包,到境外去与亲人相聚。我是‘新社会’一个合法的公民,我的家是‘新社会’一个极普通的小家庭,但‘新社会’却容不得我这个合法公民,容不得我的极普通的小家庭,非要我拖着病残之躯跋涉出境,就不能与妻子相会!
经过罗湖海关,还要经过边防检查,走过罗湖桥,再进入香港的海关和入境处,不到三百公尺的距离,耗费掉我三个小时,还要接受许多有损尊严的问话,出了禁区,才能见到妻子,她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三个小时。我和妻子是一对合法夫妻,却不能在自己的家过正常的生活,要跋涉奔波跑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来相会,难道是公平的吗?
在美孚新村亲戚家住了下来,妻子对我说: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到处去观光,看电影,看小剧场演出,看展览,逛书店。我说:其他的以后慢慢再说,我现在最有兴趣的是看报纸和看电视。妻子说:那还不好办,电视机就在客厅,想看就开,看报纸也方便,每天出去饮早茶,顺便到书报摊去,新出版的报纸杂志琳琅满目,就怕你没那么多时间。妻子的话倒是提醒我,时间有限,时间宝贵,不能漫无边际。
一个星期后,一股十二级台风正面袭击香港。狂风暴雨刮了一夜,我和妻子住在十三层楼,关闭所有窗户,倒不觉得风雨狂暴。天亮后,才知道停电停水,问题严重。到了十点钟,妻子说,没办法,只好出去买些饮料和食品,度过今天的难关了。于是,妻子点亮了一根蜡烛,带着我顺着楼梯下楼。到了门口,才见到一个石屎水泥大花墩,昨夜被风浪推动,撞进了一楼的电梯门。
风早停了,雨也息了,街上行人很少,来往车辆也不多。妻子领我到一家小食店,每人吃了一大碗馄饨面,再领我到一家超级市场。不可想像,这里的食品是如此丰富!妻子满满地装了一篮子,牛奶、面包、罐头、水果、矿泉水,应有尽有。我有些耽心,悄悄对妻子说:买这么多东西,有那么多票证吗?妻子一愣,问我:什么票证?忽然又失声一笑,说:这里是香港,东西随便买,不要什么票证。我好像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是个‘大乡里’,很有些难为情。又在书报摊买了一份《成报》、一份《争鸣》,然后回住处。
刚才下楼,不觉得有什么困难。现在带着几个袋子食品,要爬上十三层高楼,还真不容易。好在当天晚上,就恢复了供电供水,电梯也修好了。在香港三月,甚至可以这么说,我这一辈子,就爬过一次十三层高的楼梯。
十月上旬,报纸一连几天,报导了英国首相撒契尔夫人访问北京的消息。令香港人十分惊讶的是,被誉为铁娘子的英相撒契尔,会见北京最高领导人邓小平之前,意外地在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上差点儿摔了一跤。在与总理赵紫阳会谈之后,发表了中英联合公报,中心内容只有一个,就是香港无条件归还中国。
对于六百万香港人来说,好像一枚重磅炸弹在头顶上炸开,巨大的气浪使人晕眩、窒息。我还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亲戚就气急败坏的对妻子和我说:‘赶快上街市抢购食物,能抢多少是多少,等‘回归’了,就要靠粮票吃饭了!’亲戚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妻子的表哥的表嫂,妻子和我,也都叫她表嫂。
妻子立即带我上街‘抢购’,街上行人很多,来去匆匆,形色慌张,好像有什么灾难就要降临。超级市场里也人头攒动,往日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已经出现许多空缺。妻子把剩下的几小袋大米全‘抢’了,再‘抢’一些肉罐头和咸鱼、豆豉,就急忙回家了。
表嫂又快人快语地说:‘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有移民到加拿大去!’见表嫂情绪太过紧张,我就试着安慰她:‘问题不会这么严重吧?北京总要顾及香港同胞的利益吧?’谁知表嫂更急了,又说:‘不可能!要是顾及港人的利益,六七年就不会在香港搞红卫兵运动!’
抗日战争期间,表嫂是个热血青年,参加了战地服务队,随青年军到过缅甸。胜利后结婚,随丈夫跑省港做生意。解放军进入广州前夕,又随丈夫到香港定居。丈夫逝世后,她带着儿子和女儿,成立一家公司,专门代销德国的小型抽水设备。此外,就是投资‘楼花’。现在有两三处房产,收取租金。她虽然年岁已高,仍然保持健美的身材,仍然保持爽直热情的性格。她向我介绍了香港许多方面的历史和现状,使我有个轮廓性的了解。她的一些观点或想法,我未必都赞同,但她相当有条理的许多叙述,的确为我可能作出自己的判断,提供了必要的材料。
客居香港三个月,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两个:一个是言论自由;一个是文化特质。
所谓言论自由,就是在香港法律容许范围内,人人享有表达个人意愿的同等权利。在资讯十分发达的情况下,从国际事务到过海渡轮,大家都有知情权。我特别注意到,不论港内港外,一旦发生重大事件,香港传媒必作翔实报导,香港人也会或多或少作出自己的反应。根据港人的反应,大致可以判断香港的民意民心。
所谓文化特质,就是香港人的历史积淀。根据我的观察,在‘回归’问题上,港人是十分忧虑和无奈的。当年满清政府将香港割让给英国,港人没有半点发言权。一百多年来,港人筚路篮缕,终于创造了奇迹,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现在宣布‘回归’,港人同样没有半点发言权。只要看看股市大跌,楼市下滑,资金外撤,移民成潮,难道还不明白吗?
据说新的构想是‘一国两制’,这个符咒是否灵验,没有人可以为香港的命运打保票。倒使我想到我的家,本来是‘一家一制’,几十年的折腾,家破人亡。现在被迫‘一家两制’,不说别的,仅仅是夫妻相会,就费了许多周折。隔着一道铁丝网,搞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是这般模样,‘一国两制’,港人还能相信吗?
假期结束,回到广州,我的一位同事告诉我,就在我去香港探亲不久,那位与我相识多年的党员上司,在一次下属单位负责人出席的会上说:‘大家都知道,最近有人出境探亲去了。我可以断定,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先不管这位党员上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一回来,他制造的谣言已经不攻自破。我当然不会去‘兴师问罪’,也无须替自己辩白。我相信周围的同事,能够作出自己的判断。
两年后,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夜遁香港》出版了。紧接着单位又给我评了个高级职称,工资也相应升级,职务上我又是部门主任。先前那位在我背后造谣的党员上司又来拉我‘入党’,我婉言谢绝了。从这位连连升官的党员的所作所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说是‘雪亮’的,至少也不是‘近视’的。下决心做了胃溃疡切除手术,一刀两断,一劳永逸,免去胃病的折磨。
一九八八年六月,我的孙儿巴彼在美国诞生了。我和妻子建立的家,终于有了第三代,这不仅是我们一家人的胜利,更预示着儿子在美国建立的‘一家一制’的现代化小家庭,与‘一家两制’不能同日而语。儿子坚信:刚出生的孙儿,如果能在爷爷身边生长,定能成为一个具有中国文化传统的美国人。我赞同儿子的信念,孙儿巴彼就于十月来到广州光孝寺我这个破败不堪的家。
刚好我已届退休年龄,立即办妥‘离休’手续。妻子也从香港赶了回来,新科爷爷奶奶,义不容辞,立即操持起诸如煮糊喂奶换尿片等等攸关小生命的大事。孙儿肖龙,奶奶肖马,我肖蛇,按照中国人的说法,蛇是小龙,是智慧的象征。大龙小龙相聚,又是龙马精神,虽然‘一家三制’,关起门来,倒也其乐融融。两老一小,一部广州尚属少见的儿童车,爷孙三人,几乎天天到越秀山公园去喝早茶,呼吸新鲜空气。除夕,更带着孙儿去逛花市。
光孝寺已由省宗教局管辖,配备了一位处级和尚当主持,僧侣香客十分热闹,晨钟暮鼓,香烟缭绕,再也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我也按应有的待遇,分得一套两房两厅一厨一浴的新住房,新年过后,立即乔迁,大有‘一步登天’之感。
不知不觉就到了五月底,我必须按中国人的传统,为孙儿过满周岁生日做准备。同时,又忐忑不安地关注着北京的学生运动。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经历过如此大规模的、自发的、和平的学生爱国反贪示威运动,也没有见过中央电视台,天天如实地播放北京学生运动和党政领导人的种种状况。
从我新房子的阳台望去,远处的立体交通桥上,每天都有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扛着横布条和标语牌,喊着口号,从石牌步行到省政府门前去静坐示威。我还骑着脚踏车,到省府及其附近街道,近距离观察学生们游行示威的动态。学生们情绪非常高昂,队伍行动秩序良好,我被青年学生既激情又理智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心想:有这样好的青年学生,中国的前途大有希望。但是,北京突然宣布戒严令,预示着当局摆出一副武力镇压的架势,令人忧心忡忡。
六月一日上午,我去糕饼店取回预订的生日蛋糕,点燃了蜡烛,打开生日卡唱《生日快乐》歌,并给孙儿照了像,暗自祝愿:孙儿平安成长。
不料,孙儿巴彼过了生日的第三天深夜,我忽然接到儿子从美国打来的电话:‘爸爸,北京的解放军开枪了!’我不得不当机立断,采取安全而快速的途径,把襁褓中的巴彼送回美国。我的家,又一次被无情地粉碎了!
三年后终于有个机缘,我和妻子有幸来到美国。在国际机场出口大厅,四岁的巴彼随同爸爸妈妈前来接机。‘爷爷!奶奶!’那一声震撼人心的呼唤,令我心醉,不由热泪夺眶而出。又是大龙小龙相聚,又是龙马精神,从此免除‘一家两制’之苦,安宁平静的生活。教孙儿说中国话,认汉字,背诵唐诗,给孙儿讲‘孙悟空’,讲‘武松’,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常常拿‘BATMAN’来做比较,看看谁的力量大。
我自己也可以免除‘无端的恐惧’,从容不迫地读些自己喜欢读的书,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仿彿回到了人生的春天。
(完)
9/26/03(//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