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3月15日讯】去(1981)年冬天,我从万州被送往几千里外的西昌,去服完命运慷慨赐予我的3年刑期。押送我的,是一个30多岁的警官,和两位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士兵。
一路上,我情绪低落,对沿途的绮丽风光、繁华景象没有丝毫的兴趣。我的头顶是一块低垂的、了无生气的冷漠天空,耳边盘旋着刚满月的女儿的哭声,紧紧套住两只手腕的那副黄亮亮的铜铐,如同扼住了我的咽喉,使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旅途已经走到尽头:即或今后我的身躯还能在这大千世界中默默蠕动,我的心也是早已僵死了。
离开万州的第3天下午,我们到了重庆。迎面扑来的,是所有大都市所特有的令人晕眩的狂躁气息。然而,我的遭遇早就使我明白:世上的一切之于我,是毫不相关的了。因此,对于重庆的华丽、喧嚣,对于它街头五颜六色的广告画、以及热烈拥挤的人流,甚至它争相炫耀的橱窗,我都视若无睹,仿彿自己置身于广袤的荒野,身后是无垠的虚无,身前是虚无的无垠。
警官和士兵们是欣喜的。在他们的眼睛里,不息地跳动着好奇和惊羡的光亮。我想,他们大概是很少来到这大都市的重庆城吧。
在火车站办完购买车票之类的“旅行事宜”,天就昏暗了。警官带我去吃晚饭,留下年轻士兵们在候车室里照看我们的行李。
不知是因为我手腕上戴着铮亮的铜铐不很正大壮观呢、还是其他什么缘故,警官带着我从一家家堂皇的餐厅饭店门前走过去,来到街道僻静处一家没有名号的小食店。店里没有一个食客,4张小方桌无聊地蹲在那儿,3、4位服务员聚在帐桌边聊天。
警官替他自己和我各买了两碗炸酱面。经验告诉我,要想在这位厉行节约的警官手里给自己的肚子喂得好点,好抵御一个通宵的颠簸,还得自己想法才行(其实不久我就知道了,此次远行规定是任我吃喝的,警官回去后可实销实报)。于是,我掏出一小笔仅有的钱财,为自己再买了3两肉包子。然后,警官指定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警官打开我手上的铜铐,“当啷”一声丢在桌上。
1个20岁左右的小伙子注意到了我们的动作,好奇地走近来,蛮有兴味地鉴赏着躺在桌上无动于衷的铜铐和坐在凳上木然呆滞的我。我只好任由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掠。像这样的鉴赏家,一路上我已遇见不少,早就引不起我的任何反应。何况这小伙子又是这店里的伙计,我能不给他的好奇心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吗!
这时,1位36、7岁的女服务员端着我们的晚餐走来了。她面容端正,身材稍胖,系在腰间的白围腰给人干净、清爽、新鲜的感觉。她一边将碗碟摆放在桌上,一边向那年轻的鉴赏家喝斥道:“过去过去,有啥子好看的!人一辈子哪个没有个倒楣的时候,说不定你娃有天比人家还惨呢!”
她的语气里没有丁点儿轻蔑我、敌视我的味道。我心里感到一丝淡淡的慰藉。小伙子怏怏地走开了。女服务员把两碗炸酱面和一碟包子推到我面前,微微一笑,说:“你快吃吧!天冷,我给你多放了点儿。炸酱,尝尝是不是咸了?”
坐在我对面的警官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我也觉得有些意外,慌忙向她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就吞咽起我的那份丰盛的晚餐来。果然,在我的两碗炸酱面里,油水和红油肉末要比通常的份量多了些。当我面前只剩下半碗面条时,我的额头就已沁出了热腾腾的汗珠,同时,还真的觉得需要喝点儿淡汤了。
那女服务员又走了过来,收捡警官吃空了的面碗。我向她看了看,打算向她要碗面汤。我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说出来。我想,在我此刻的身份,还是不要向人讨三要四的好。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偏过头来问我:“哦,这位兄弟是不是要再喝点儿淡汤?”那语音是温和真诚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微微一笑:“莫怕,要啥子只管说就是!”然后端着几只空碗碟走了。过了一会儿,不见她从厨房出来。我有些失望,用竹筷扒拉着碗里的面条,打算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她从厨房出来了,手里是一大碗熬得白白的鸡蛋汤,汤面上翠绿的葱花漾着一股春意。坐在一旁吸烟的警官狠狠盯了蛋汤一眼,又瞪了瞪她。她似乎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把汤碗搁在我面前,用那种人们在完成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后惯常有的语调说:“兄弟,这汤有点儿烫,你慢慢喝。我看你不像个坏人!”
一阵暖风从我心上掠过,划过了封冻的冰层。我使劲儿向她点点头:“太麻烦你了,谢谢你!”
她笑了,连声说:“哎呀,这点点儿小事儿,还谢个啥子嘛!放宽心,没得过不去的鬼门关的,你屋头的人还等你回去哟!”
从这一刻开始,我觉到了人生并非处处灰暗。即或在最困厄的时候,你也会时不时地看见人性最美的闪光,给你一股清新的希望,使你忘却所有的凌辱、敌视和痛苦,唤醒你心底对人类和生活的信心与热爱。
走出小食店很远了,我再一次回过头去,浓重的夜色掩盖了一切,连那家无名小食店的门面也看不见了。但是,我的眼前却久久地存留着一个亲切的陌生笑容和一张洁白的围腰。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在血与火的考炼面前,我竟是那么软弱和绝望!土地永远是温暖的,春草和花朵还会重新生长、绽放。我不能就此沈沦。我的未来还很远。(1982年夏于西昌西河监狱)
──转载自《民主论坛》网站(//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