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这间屋子里的一景一物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只是景物依旧,人事已非
阿同伯的离开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他用全生命地为孩子付出来为他的人生划上句点;这几十个日子以来,阿同伯的儿子阿勇每天都跪在父亲的灵前,一大早起床后就开始跪,跪到晚上睡着,隔先醒来又继续跪,日复一日,只见阿勇渐渐消瘦,旁人再如何地劝阻他,他也不愿意起来,每天在灵前一直反复地说着“对不起”、“谢谢”,外来的人看到了都感到相当地好奇。
阿同伯是山东人,当初独自一个人跟着国民政府来到台湾,在这里无依无靠的,曾经有一阵子的生活陷入困顿,“刚来到台湾的那一段日子,生活失去了方向与依靠,经济也失去了来源,又加上语言上的隔阂,当时真想逃回大陆去……”。在一次看到一张与父亲合照相片的机缘,让他回忆起小时候在家中,看到父亲做面、煮面的过程,便兴起了要卖面的念头。后来在台中一间房子的骑楼旁,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点,这个地点不但醒目而且来往的人口众多,在与屋主谈拢租金的额度后,面店开张了,开始了他在台湾卖面的生活。
过了一段时日,阿同伯面店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山东面的口味颇受民众的欢迎,阿同伯也赚进了一些钱、有了一些积蓄。虽然每天卖面的生活忙得不亦乐乎,但是,有时候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很孤单,想找一个伴来陪。于是他透过很多朋友的牵线,希望能够找到一段好姻缘,但是年复一年地过去,到了第五个年头的时候,仍是单身汉一个。就在他对娶妻的事淡忘与绝望的同时,他的邻居突然又与他提起这件事,“阿同啊!你结婚的对象找到了没,如果没有的话,我这儿有一个很好的人选喔!对方正值十八,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花朵,不知你意愿如何?”阿同伯听到这些话,让他又死灰复燃,提起再跃跃一试的勇气,“好啊!我求之不得呢!对方不会嫌我穷吧?!”阿同伯以贯用的山东语气欣喜若狂地回答。他的邻居直说:“会或不会都要等到彼此认识后才知道嘛!都给彼此一个机会吧!”
这一次的相亲,男女双方可说是一见钟情,阿同伯找到了理想的对象,女方也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归宿,不久,他们就结婚了。婚后两人白天一起顾面摊,晚上还要在家做一些手工,夫妇两人可说是甜蜜、恩爱,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他们有了爱的结晶。打从老婆怀孕开始,阿同伯就不准她再做任何的工作,对老婆照顾得无微不至,只要老婆想要什么或想吃什么,阿同伯一定会为她拿到手、送到口,极尽的体贴,老婆在阿同伯细心的呵护照顾下,很幸福、很平安地度过怀孕期。
即使阿同伯对老婆这么样地用心与照顾,天还是不从人愿,出了一个大难题给阿同伯,最后竟然夺去了他老婆宝贵的性命。
在老婆预产期的那段期间,阿同伯每天都会轻轻地将耳朵靠近老婆的肚子,感受小孩子每天在母亲肚子里活动。临盆生产的那一刻,阿同伯没有闲下来过,在产房外面紧张地走来走去,有时抓抓头、有时跺跺脚,满心期待着要迎接心肝宝贝的诞生。突然产婆走了出来,用很紧急的语气跟阿同伯说:“你老婆现在难产,失血过多,所以你现在要做一个抉择,要抢救母亲还是救小孩?我建议你救小孩,因为母体失血过多,急救恐怕也是白忙一场,你现在要马上给我答案。”,听到产婆的话,阿同伯的心中仿佛被波了一桶冰水,所有的期待落空,一颗心就好像被大针刺下去一样,苦不堪言。但是阿同伯强忍着泪水,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心爱的妻子,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勇敢地扶养小孩长大成人。
小孩刚出生以后,阿同伯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关照他,妻子的后事让他忙得团团转,伤心的情绪持续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两、三个礼拜过后,才想到要帮小孩取名字。阿同伯左思右想想了很久,决定将这个小孩名为进勇,希望这个小孩长大后能够很上进、又很勇敢。对他,阿同伯抱着很大的期待,每天工作完后,看到进勇的笑容,阿同伯感到一阵的心满意足,所有的疲惫也瞬间消失。每一个夜里,阿同伯都会哄着进勇入睡,“阿勇乖乖睡喔!快快长大唷!”阿勇出生后就失去了母爱的关怀,阿同伯想尽办法要去弥补这个缺撼,不只在工作上拼命地去赚取父子两人的生活费,工作之余的其他时间,也不会像其他同乡一样聚在一起闲聊,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阿勇。阿勇醒着的时候,要陪他玩、逗他笑,教他爬行、教他说话,希望他早一天能够叫“爸爸”;阿勇睡着的时候,也没办法安心地闭上眼,还要担心小孩会不会肚子饿、有没有大小便,父兼母职的工作阿同伯一肩扛起。
阿勇在阿同伯的呵护之下慢慢地长大,几年过后,也该是上学校的时候了,阿同伯很高兴地将小孩送进学校,要他好好地念书,将来搏取一番好成就,以报答母亲的生育之恩;但是上学后的阿勇却渐渐地变了,父子之间出现了很大的嫌隙与裂缝,阿同伯面对阿勇态度的剧变,虽然不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念着阿勇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小孩,家中又不甚宽裕,不能给他一个很好的生活,即使心里伤心,却默默地忍受着阿勇的脾气。
上小学后的阿勇,学校里的同学不仅笑他没有妈妈,还笑他父亲是“没用的老胡仔”,当时的阿勇咽不下这口气,但是又不敢在学校据理力争,只好回家对父亲发泄自己的情绪。阿同伯看到阿勇对他不礼貌的行为举动,非但没有骂他,还很有耐心地告诉他:“阿勇,你妈妈是为了生你才逝去生命的,她是天下最伟大的女性,有什么事你可以骂我,但是不要骂你妈妈啊!”对于阿同伯的劝说,阿勇一字一句都听不下,甚至还反驳他的父亲,“谁知道你们夫妻两人在搞什么,我只知道我没有妈妈,你又是‘老胡仔’啦”。阿同伯听到孩子这样讲,气愤至极想要一巴掌往阿勇的脸颊打下去,却又舍不得,因为他就只有这一个儿子跟他相依为命,而且这个儿子是用妻子的生命换来的,因此他格外的珍惜。但是在阿同伯的纵容之下,父子间的闹剧愈演愈烈。
熬过了在小学里被同学取笑的六年,阿勇上了国中,也从一个弱小的儿童渐渐变成了高壮的青少年。国中里的同学人多、背景杂,在这里阿勇过得很快乐,因为同学不再笑他了,老师也对他的家世背景特别同情与关心。但是阿勇却在这一段期间里染上了恶习,抽烟、喝酒、嚼槟榔样样来,甚至同学们之间偶尔还会聚个小赌。这些不良行为的花费相当的可观,虽然阿同伯每天给他五十元的零用钱,在当时只有富有人家的小孩才会有这么多的零用钱,但是他一样觉得不够花,每天回家都编造了很多的理由,有时说要买书、有时说学校要缴交什么费用,不断地向父亲伸手要钱。阿同伯一开始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只要阿勇开口,就掏钱给他,阿勇拿了钱以后,马上飞奔到槟榔摊去偿还他积欠的酒钱、槟榔钱等等,如果还有剩余,就跑到同学聚赌的场所,将所剩的钱全部赌光,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伸手要钱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每次要的金额愈来愈大,阿同伯开始觉得不对劲,就将阿勇叫了过来,问他都将钱花到哪里去了,阿勇还是用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阿同伯这次不再相信儿子的话了,每次说要买书,却没看到带任何一本书回家,于是索性地打电话到学校问是否有缴交哪些钱,学校还感到相当莫名其妙,从开校以来,都未跟学生收取过这类的费用。这下子阿同伯火大了,常常搁下面店的生意,开始跟踪阿勇,要看他到底将这些钱花到哪里去。一天、两天过后,阿同伯赫然发觉原来阿勇拿这些钱去买烟、酒、槟榔,更令阿同伯生气的是第三天下午,他一样给了阿勇一些钱,阿勇出门后,偷偷地尾随他去,不久看到阿勇走进了一间废弃的工厂,阿同伯躲在门边偷偷地望里面看,竟然看到一堆人在那聚赌。一想到孩子拿他的钱去赌博,气冲冲地跑了进去,拎着阿勇的耳朵要他回家,没想到阿勇竟然重重地将父亲推到地上去,“老头子,你来这里干嘛,我拿你心甘情愿给的零用钱赌博,干你屁事,你再管太多,回家就让你好看!”听到孩子的这番话,阿同伯忍痛地爬了起来,一拐一拐地走回家去,虽然摔得很痛,但是他的心更痛。
从那一天起,阿同伯伤心欲绝,不再到面摊去卖面,天天在家里买醉,希望能够藉酒浇愁,但是阿勇的行为并没有因为这样而改变,反而变得更无法无天,原本还会低声下气地跟父亲要钱,自从被父亲发现自己在聚赌后,每次回家要钱都是用吆喝的,父亲如果不给,还会砸东西出气,甚至拳头相向,到最后,竟演变成偷父亲的钱的恣意地挥霍。阿同伯虽然气在心里,却也无法制止,在过多酒精的催化之下,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最后终于病倒了。
这一病让阿同伯足足躺了三年,这一段期间,阿勇失去了经济来源,常在外面用偷、骗、抢地来获取他想要的金钱,即使回家了也不曾去探望在病床上的父亲。
有一天的下午,阿勇例行地去杂货店要骗钱,谎称他买的东西过期,要老板娘赔钱给他,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看在阿同伯的面子上,都会让他赊账或直接给钱了事,但是这一次老板娘气不过,直接报警处理。因为很多人出来指证阿勇的恶行,被判了一年六个月的徒刑。在他服刑的这段期间,阿同伯的病情因为疏于照顾,又得知阿勇被抓去作牢,病情急速加重,在阿勇出狱前的两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在狱中的阿勇受到了很多人的教化、感化,慢慢地自省,每天的夜里都恶梦连连,梦到的尽是过去他污辱父亲的情景,醒来后心里都觉得很过意不去,心中暗自地誓言出狱后一定要好好地尽到孝敬父亲的责任;一年六个月服刑期满,阿勇带着改头换面的自己要回家见父亲,一回到家里,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家里的客厅已经变成了灵堂,他马上跪了下来,跪爬到父亲的灵前,一直在地上磕头,向父亲赔不是。
这一刻,过去在这间屋子里的一景一物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只是景物依旧,人事已非。阿勇这半年多来,窝藏在心中想说的一句感谢,父亲已经听不到了。来不及的一句感谢,虽然了结父子的情缘,但是这一次阿勇的改变,却胜过千万句的感谢。人只要能改变,一切都来的及。(//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