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的亲戚一上车,看到我之后,稍微放心地向洛桑说,还好你这位台湾朋友的长相蛮西藏的,只要到达现场时不出声讲话即可。天葬师跟洛桑的这位亲戚,已是三十多年的朋友,虽勉强答应,但警告现场不得拍照,否则,大家朋友就此翻脸。洛桑说,天葬师严格禁止拍照,是对丧家的一种尊重,同时更是避免闪光灯吓到秃鹰,而使它无法安心啃食,如果因此而不能顺利吃完,那将是天葬最大的一项忌讳,也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更是丧家最怕的情况。每个丧家在天葬时,都非常在意秃鹰喂食的情况好不好,如果秃鹰吃得多,吃得快,吃得干净俐落,表示亡者生前心正,积有善业,灵魂和肉体才这样剥离顺利,意味着好的轮回,丧家于是感到无比的安慰;反之,则认为罪孽深重,无法超度,会陷入最坏的轮回,家人此时就会忧虑万分,回去得想辨法请喇嘛诵经解脱罪孽。洛桑亲戚深知偷拍的严重后果,怕我犯错,在离天葬场还有段距离时,就主动要求保管我的照相机,把它藏在他宽大的藏袍里。
车子开了整整一个小时之久,洛桑说马上到,但到现在还未见到天葬场。我已习惯藏族人说“马上到”的语言,通常说马上到,至少要一小时以上,如果说时间不会太久,大概要开上半天。在一个拐弯处,洛桑指向前面的一个山头说,天葬台就设在那个山头下,而此刻我们已进入往天葬台的山路上。
山越走越偏,路也越来越窄,翻过一个山口后,路的两旁挂满了历来丧家所遗留下来的破旧经幡,阴风飕飕作响,刮得旗幡满路飞扬。在此风带妖声,旗响异音,沿路的地上还有亡者的衣物散落各处,刮风时,撒落的衣物会随风飘起,好似亡灵在移动,一尊接一尊,陆续地滑下山坡。
我好奇地问洛桑,怎么会有那么多死者的衣物撒落在此,他说,在西藏,人死后不留任何遗物,尤其是死者生前的衣物,大都会送给天葬师们,天葬师把好的挑走,剩下不要的则沿路丢弃于现场,洛桑还特别警告我,不要乱碰天葬场周边所遗留的任何东西,那会带来邪气。
来到此地,让人不得不连想到死亡的一切事情,生命苦难的无奈与茫然,是人生中最煎熬的课题,进入这里就如同踏进阴间大门的入口一样,我目前只是暂时还未买单而已,不过迟早是要报到的,今日的光临,只是来预先见习罢了!藏族人把死后的另一个世界想得很美好,我则不敢想像,也无法预知想像。
接近天葬场,洛桑突然变得沉默不语,表情也一时认真严肃起来,往常他并不是这样的,他喜欢瞎聊陶侃的。这里空旷幽静,庄严肃穆,四周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经幡遮天蔽日,仿佛造就了一个极乐世界,使人感受到一种心灵的震撼,一种从今生到来世的畅想。
天葬场旗杆与旗杆之间,悬挂着长长的经幡,有点鬼气森森,这种气氛一下子把我镇住,一缕由松柏枝燃起,飘摇而上的孤烟,冲上云霄直达天际,仿佛是一条笔直的光柱,将天和地联系起来,老远就看得见,是天葬的符号。
天际中的秃鹰发现桑烟的信号便陆续飞来,没多久天葬场的上空,可看到一个个黑点不断地出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随着高度的降低,黑点越变越大,最后那遨翔的大翅膀可看得一清二楚。它们滑翔转弯降落的姿势真美!只可惜这是天葬场,不能放开心情去好好欣赏,现场美丽与哀伤的气氛连结在一起,一时之间叫我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秃鹰在天葬场上空盘旋一阵后,便轰然降落在附近的山坡或山岗上,默默等待天葬师的呼唤,待命的秃鹰,不时抖动着巨大的翅膀,没毛的长脖子,喉管不停的上下滑动,凸出的双眼,炯炯有神的四下扫描。
虽说秃鹰对活人没兴趣,但距离那么近,看那饥渴的模样,实在是吓人,偶与其双眼对视,凶恶的眼光,直让我寒毛竖立,那种眼神,看来就是一种邪恶的象征,我怎么也无法将它与“神鹰”这样美丽的字眼连在一起想,怎么看,它都让人觉得像是恶灵般的邪气,只有在滑翔降落的那瞬间,才是可爱优美。
秃鹰天生就是一对凸圆的眼睛,目光锐利,能穿透数十里的高空,如加上飞翔的高度,目光扫过的半径,可达百里左右,所以能把很远、很远的东西收进眼中,并且迅速做出反应,告知同伙,桑烟自然是主要搜索的目标之一。当它们近距离飞翔在天葬场上空的时候,整个天际充满了灵动的壮美,它们的阴影投在大地上,有时还从你的头顶身上飘移而过,使你觉得整个西藏亡人的魂魄都在它的身上而四处漂泊,它们是现场最出风头,也是最不可思议的生灵。
天葬台是天葬场最主要的舞台,同时也是最明显的标志,更是人生终极的归宿。是生命的终点,也是新生命的起点,生死轮回的大轮从这里无休无止地辗过,天界,人界,鬼界,在此融为一个大千世界。这里是血腥的,也是神圣的;这里是恐怖的,也是真诚的;是阴冷的,也是热烈的。
神圣的天葬台,成为人生的另一种启示,更给人一种豁达的觉悟,在这里仿佛生命被穿越,死亡被穿越,天葬台是所有藏族人“生命轮回”的发射站。如此重要的祭坛,它设置的条件是,地势要平缓开阔,利于桑烟升空。秃鹰能轻易瞭望得到,不能靠悬崖陡壁,免得惊吓亡灵,使亡灵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天葬台周围更不能是花草茂盛,色彩缤纷美丽的地方,以杜绝吸引力,完全切断亡灵对大自然的依恋和眷念。选择缓坡、平台的地形,主要是便于天葬的操作和秃鹰起飞降落的顺畅。
仰望长天,俯瞰大地,死亡在这里显得既平静又神圣,在此生命似乎淡淡的,功名利禄就像天空上的一缕浮云。人在历尽沧桑之后,才能体悟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一切来去皆是空,,无论你是贫或富,当你停止呼吸来到这里,一切都意味着结束或刚刚开始。在西藏高原上,死亡就是再度和自然融合,回归自然就像是一颗种子回到土里一样,生和死是相互包含,其中最重要的,则是“生命轮回”。眼见天葬台旁,有一条弯弯的小路,从山坡上划过,这是一条亡者的不归路,当桑烟散尽,小路上被亡者压过的小草,又重新伸直了腰,仿佛死亡是一首美丽的歌,这里每天都有生命结束的故事,来来往往的小路上,连接着遥远生命的开始,当死去的人,在法号声中被神鹰带走时,新生婴儿的啼哭声,正从远方的某个帐篷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