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1月27日讯】何以为死者悼?这一次,我们的哀痛太沉重。人所不能、不该承受的,像一块巨岩低悬在我们头顶,试探我们承受力的临界点。死者的遗憾何其深重!看,那些在逝者灵堂上空盘旋,迎接他、向他致敬的六四亡灵。他们等待了很久了。和我们一样,他们的耐心没有止尽。不同的是,他们无时无刻没有忘怀。他们洁白的灵魂停驻在那一夜,唯有我们在经历了那个永夜后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了今天。我们以为自己能把过去包裹在一匹雪布里把它遗忘,继续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而路,怎么会有尽头呢?直到我们内心隐藏的最严密的那一部分溘然长逝,我们以为这条漫漫长路一无止尽。如今图穷匕见,这路到了尽头了。
做为一整个失败的民族,我们一起走过了这耻辱的十五年。我们和着打落的齿和血吞下的耻辱是不可述说,不可计量的。在我们沉默耻辱的核心是一个白发苍苍,软禁在一栋四合院里一直到死的老人。他是唯一一个情愿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放弃自己个人利益的人。中国近代史上屈指可数的为了说真话,做真人而失去自由,至死不悔的人。在我们耻辱的核心,是一个无数的要求一一被掷回以“不予回答”的老人。十五年来我们耻辱偷生,把老人遗忘在封尘的角落。直到死亡出击,我们不可原谅、难以置信地容忍了一切。那无法忍受的,我们默默隐忍了。那无法忘怀的,我们忘怀了。那不该发生的,发生了。所有身为一个人可能犯的错误我们都犯了,然而死亡并不因此而延误它的职责。死亡从不犯错。它准时在老人85岁时来临,把他孤独的生命领走,提醒我们万物都有尽头。万物都有尽头,包括我们使天地蒙羞的沉默和耻辱。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们不可回避赵紫阳在这十五年里独自承受的痛苦。身为人民真诚无悔的守护者,他被翻脸无情的野兽卸下了双臂双腿,看着这个国家向深渊沉沦。禁锢他的富强胡同6号远离我们的视线,然而它离北京最繁华的闹区近在咫尺。老人看到了在他长久的缺席下我们日新月异、匪夷所思的生活,各地省城盖起来的一栋栋喝足了人民脂血,奠基在人民骨头上的华厦,人们身上可疑的,时髦昂贵的衣车珠宝了吗?隔绝在他再也无能为力的国家之外,他知道我们在那一夜之后所承受的更多想像不到的屈辱,想像不到的贫穷,想像不到的暴力吗?他无法再明里暗里保护的农人、工人、上访者、学生的悲惨遭遇,他看见了吗?哀悼赵紫阳,我们得更体贴他那颗不同于无数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心。四川人视为吃饱肚子的守护神乃是为了人民而跌入了孤独的深渊 – 一头家雀般旋转在那座小院子里,无论多么无力、视力衰退,我们很难相信他会把我们遗忘。一个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权势和地位的国家总书记如何思念他不能再护守的十三亿人民?而我们又是如何残忍地把他给忘记,为了继续活下去?
关于那些惊愚饰智,心灵软弱的知识分子,我们早已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现在,真正丰沛的力量储存在受尽了一切磨难的底层老百姓身上:数以千万计的下冈工人;与薪水无缘的农民工;家园被捣毁,露宿街头的人;在无神论的暴力下坚忍不屈,家破人亡的信仰者;在残酷、非法的手段下失去了亲人的人 – 除了性命再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人。在老人凋零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们穿戴上别出心裁的状衣、冤帽,高举触目惊心的标语,一波波来到了富强胡同的四合院外高呼:“总理,我们看您来了!您受冤屈了!人民也受冤屈了!”“他们疯了,恨不得把我们都吃了!”“我什么都不怕,他们把我打死没啥,我也吃不上饭,瞧不起病,我活着不如死呢!”什么样的铁石心肠能想像老人听了这些无路可走的冤民愤声疾呼的心情?一切和他预期的一样,朝无底深渊下坠。所有他尽力促使这个腐朽的国家走上自由化,现代化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他所畏惧的发生了,以惊心动魄的格局,惨绝人寰的图景,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恶梦成真,果熟落地。
携老扶幼的冤民发出惊雷动地的喊声,刺穿了四合院紧闭的门墙。除此之外,四周一切死寂。然而我们的国家总书记是一个温良的人,他绝不误以为我们已死去。他深深理解我们的苦楚,在他一个人的牢狱里,老人对悲恸逾恒的天安门母亲再度致歉。人们要朝彼此说上多少次“对不起”?为什么我们老是在最后关头,在孩子们性命垂危,在人撒手人寰之后,痛心疾首地说上这句话?迟到的,迟到的,我们这个该死的老是迟到的民族!现在,在这个无可避免的审判时刻,我们向终于获得自由的老人致上自己深切的忏悔。可自由,让我们再对彼此诚实一点:在这个受诅咒的国家,即使是灵魂,能自由吗?它将获得什么样的自由?还是让我们对彼此勇敢一些:老人的亡灵将加入数目不明的六四亡灵,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寻觅,等待。所有吹过我们额顶的风,一道道刺穿夜幕的闪电里孕育着死者不可逾越的重量。这或许是一个无人敢正视的,超验的事实:在我们这个以硬脖子的傲慢一次次摧残精神,蔑视信仰的国度,灵魂无法获得终极的自由。死亡无法释放我们。
咒诅?是的,或许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一个伟大公民的逝世在我们心中引爆了万吨激烈的愤怒,让我们兴起了咒诅的欲望。逝者已往,难道我们不该坐下来握手言和以慰死者,就像在所有人的葬礼上那样?不,停止这孱弱的梦想 ─ 这是一个该咒诅的国度。我们无法在受监视的灵堂上纵情哭泣;无法走完撒满了便衣的胡同,抵达灵堂;甚至无法离开家门,买一个美丽的花圈向老人鞠躬道别。无法请一群比丘作法事,庄严地送走逝者徘徊不忍的亡灵。我们被恐吓,软禁,关押,痛打,血流满面,只为了我们能像个人一样和逝者告别的愿望。这是一个等了我们十五年,坚忍而寂寞的逝者。在想像不到的不义下,我们连向如斯逝者告别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那同时是一个我们自赎的权利。没有哪个国家比这个国家更害怕死人了。没有哪个国家的领导人会在一个老人的死亡所带来的力量下剧烈颤抖,如中狂疾。在这个禁止人性最根本的悼念,在这个可耻地惧怕死者的国度,除了咒诅,我们还能做什么?
这是一个极度虚弱的政权 – 它的虚弱是它致命的秘密。在我们神圣的咒诅下,毫无疑义,它将土崩瓦解。在告别共产党的同时,让我们向命令我们这些年来沉默地吞下耻辱的一切告别。那包含我们自身内部懦弱的、自私的、自欺的部分。这就是历史不可欺方的事实:今天生活在恐惧中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苟活了超出命定年限的政权。和窃国以来靠气功师延长寿命的领导异曲同工,这个丧失了合法性的政权靠着黑社会手段苟延残喘,过一日少一日。面对这可悲的政权,我们还犹豫什么?看!它左手握柄枪,右手握根高伏特电棍,可我们终究看清了,这手握鞭子的人是一个惊恐地尿湿了自己裤裆的,可怜的小丑。唯有惧怖叫他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为了掩饰自己心中末日一寸寸逼近的惶恐。而我们是谁?我们是除了生命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在死者亡灵的带领下,我们和统治者已经易位。在十五年没有尊严,没有盼望的日子后,心存恐惧的不再是手无寸铁的人民,而是隐身在暴力和谎言身后,靠一根氧气管维持性命的独裁者。在死者庞大的亡灵带领下,我们获得了第二次机会,把自己和所有被囚禁的亡灵一起释放。为什么自惭形秽,自怨自悔?广场上的,难道不是我们?在坦克履带前方卧下来阻止它前进的,难道不是我们?那样的选择一点也不困难。把双手牵起,穿白衣在广场上飞奔如一圈美丽花环的,难道不是我们?我们曾经勇敢,骄傲,无畏,为全世界的人民深深赞叹。那就是真正的我们。当我们把那一年夏天的记忆一丝丝恢复了,又一次看见那手挽手走在自己左边,那坐在广场上,胸前用鲜血写上“我的生命是你的,我的爱是你的”少男少女的脸,我们会把懦弱的今天抛弃,说:不,这不是我。我把自己遗忘在那一年夏天,现在,是召唤他/她复活的时候了。这就是拒绝国家恐怖主义的唯一方式。不可否认,“我”有许多个:贪生怕死的,虚伪自私的,胆小如鼠的;但这一个,这个你企图歼灭的,才是真正的我。
一个大写的死亡能重燃无数生命的火 – 这是半个世纪来我们一直重复的历史。死者的消逝唤醒了我们冷冻在地心的良知。像是时间抵达终点,当死者抵达了生命的终站,我们和他一起抵达了自己道德的底线。死亡无法延缓的来临迫使我们认真地考虑无限以及永恒:在死亡面前,一切重新被评估。凭借着死亡这终极的时钟,我们惊觉时间不永远站在我们这边。很可能,我们将失去一切,两手空空;我们的灵魂在风中徘徊,百孔千疮,无可依循。死亡要求完美。死亡要求纯粹。站在死者前方,我们别无选择,唯有把自己彻底洗涤。因为死亡要求彻底。彻底的忏悔,彻底的自我认知。这个要求是双向的,它同时向死者和生者发出了无上律令。像一道大海啸,死亡冲刷着一切。所有的杂质必须洗净,所有我们心中残留的愤怒和恐惧必须经历一场大洗涤。在这一切前面,是我们对死者深切的愧悔。在这一切的中心,是死亡下达的命令:不可让生活欺骗了你。不可欺骗生命。
我们欺骗自己和彼此的生命很久了。对于尊敬的逝者,这个慷慨地抛弃了一切以还给我们尊严的人,我们能说什么?
为了我们而牺牲了自己的人,请带领我们关闭黑暗的闸门。
2005,1,2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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