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下了晚班,该回家了。出门来却见漫天浓雾。街上人影绰绰,行人似在雾中飘动;不远处,教堂的尖塔若有若无。教堂前的那座高楼,楼顶上的红字洇开来,看不清笔划,只见一团团红色的水汽,像女人脸上被热汗化开的胭脂。
我在浓雾里慢慢地走。雾到浓时,也就是细密的雨,雨点儿碎得聚不成珠,落无可落,降无可降,只好漫空飘洒,不知道要飘多久,洒多少,才能在晚秋的枯枝上结成一条珠链。再浓再重的雾也是无声的,浓成了化不开的白,也只是无声无息地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天上究竟是谁伤心至此,泣无声息,连泪也滴不成珠?那番景象,比号啕更令人为之恻然。
人行道上粘着一片片落叶。五角的枫叶,七角的橡树叶,小巧玲珑的桦树叶,扇子一般的银杏叶,全被雾贴在地上,疲塌湿软,颜色也从金黄变成暗黄,踏上去静寂无声。莫非秋也被那谁的忧伤感染,禁住了落叶的喧闹?
远远看去,十字路口的红灯把一团雾渲成淡红,忽又换做淡绿,一片雾纱朦胧轻幽,就像月圆的夜晚,把灯关了,隔着窗上的绿纱窗帘望去,苍蓝如水的空中,浮着银白的月,那银白被窗纱染成轻绿,一环月晕宛若淡淡的绿云。
绿纱帘是一年前伯母亲自为我缝制的。伯母是朋友的母亲,八十多岁了,只见过有限的几次。细细想来,也想不起具体的形象,说不出发是如何的白,笑是如何的慈祥,只是从内心里感知,是那种越老越可爱的老人。
为了缝制窗帘到朋友家去,一进门,老人就前前后后地张罗着,先是泡了杯绿茶,又拉开雪柜,拿出水蜜桃,然后走到窗边,指给我看后院里的无花果树,抱怨松鼠把成熟的无花果全咬了,偏又啃得残缺不全,令人无可奈何。要不是那些捣蛋的松鼠,树上现摘的无花果,风味非比寻常。老人一边踩着老式的缝纫机,一边唠叨着松鼠,像是唠叨爱捣乱的小孙子,虽是抱怨,听来也是亲昵。
一张帘子缝好了,请老人稍稍歇息,谁知道一转眼,她却终于找来了一只被松鼠遗漏的无花果,洗净了,递给我,一边还在唠叨那松鼠。母亲的爱总是与食物有关的,她总是要把你的胃装满了,才觉得安心。真正的母亲,爱总是源源不断从心里淌出来,如四季不断的清澈泉水,足够均给子女的朋友,哪怕子女已经中年,他们的朋友们也不再年青。在母亲的眼中,进了家门的就是孩子,总要拿出最好的食物来,让不再年青的孩子们吃饱了,她才能安心。于是我就不停地吃吃喝喝,尝过了无花果,吃了一碟子切成小块的水蜜桃,吃了两块伯母用烤箱做的年糕,喝了好几杯味道好极了的茶。等到绿纱帘做好了,我连次日的午餐也提前享用了。临出门,伯母依依道别,直是抱歉没有好东西给我吃。
那次做绿纱帘后,再也没有去看伯母。后来,听说她生病了,又听说她的病越来越重。朋友有一次向我描述伯母于昏迷中的所见,我知道伯母已经有过一次濒死经验。唯一能安慰朋友的,是伯母在濒死经验中,见到的是观音菩萨,想来一生信仰佛教的伯母,已知去日无多。
今早,梳洗完毕,施淡妆,换衣,全是如常的程序。打开衣柜,神差鬼使一般,却捡出一件黑色衬衫,看了看手里拿着的卡叽布长裤,迟疑片刻,放回衣柜,翻出一条黑色长裤与那衬衫相配。临出门,照照镜子,又觉得不妥,于是捡出一条紫红色的长围巾绕上,套上外衣,出门上班。天色黯淡,似雨非雨,似雾非雾。
到了办公室,方坐定,就得到伯母仙逝的消息。我这一身黑衣,原来竟是心中的感应!我的故乡,也是伯母的邻省,有一个习俗,老人年过八十而终,举丧的黑色中,应加一点红色,以示“白喜”。老人经历故国战乱,得以高龄而终,正是宜悲宜喜。我曾得伯母一饭之恩,又与朋友有数载共事之缘,故有此感?
一天晚雾浓如细雨,灯光下的雾雨,时而银白,时而轻绿,时而淡红,如梦如幻。每天路过的那株小白桦树,依然亭亭玉立,只是细枝低垂,黄叶几尽。岁岁春过了无痕,秋去了却倍添惆怅,而春来秋去,自有东君主。奈何凡人心事,总是喜聚不喜散,喜合不喜分,纵然心知“缘起而聚,缘尽而散”的道理,却仍是心难尽,意难平,正如这一天浓雾,凭谁说,晓雾是浪漫,晚雾却是悲凉?也是心之所至,情之所归罢了。
行至街口,猛然间,一串风铃声,不知从何处飞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清冽如冷泉泻石,寒冰坠地。我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望空遥托心愿,愿伯母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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