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王芝琛与《一代报人王芸生》

丁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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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8月12日讯】我和王芝琛先生是五年前才相识的,介绍人是老朋友智效民先生。智效民因为撰写研究王芸生的文章,和王芸生的哲嗣王芝琛建立了联系。他们经常通电话。老智告诉我,王芝琛对他说,你的几个朋友,高增德、谢泳,我都认识了,有机会还想和丁东认识一下。

王先生比我年长,我自然应当去登门拜访。当时正好谢泳来北京办事,我就和他一起去看王先生。王先生居住的复兴门外大街22号楼,我去过几家,比如李锐家、丁玲家,老同学常大林家。所以,到了王先生家,并无陌生之感,聊起来更是一见如故。我们不但有很多共同的朋友,而且谈古论今,有很多共同语言。当时山西省作协的《黄河》杂志改为大型知识份子刊物,由谢泳主持,王先生赞不绝口。他请我们一起到马路对面的小餐馆吃饭,还在谈论这份杂志。后来,这份杂志迫不得己,改回纯文学期刊,王先生又大呼可惜。

王先生那年62岁。他告诉我,退休好几年了。他1961年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海军系指挥仪专业,一直从事国防科技工作。1980年,父亲病重,把在外地工作的他召到身边陪侍,向他追忆了平生的重大事件。那是一个大地行将复苏的早春季节,王芸老虽然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毕竟是见过大世面,有过大阅历的一流学者、一流报人,他预感到,国人对20世纪的历史评价,将会出现重大的变化。于是,向儿子说出了郁闷在自己心里多年的话。生命的最后三个月,他陆陆续续与儿子谈到一生经历的很多重大历史问题,比如中苏关系、西安事变、《大公报》和国共双方的关系等等。他一边说,王芝琛一边录音。王芸老体力已经很差,有些问题只是点到为止,语焉不详,王芝琛当时不能完全理解,但毕竟留下了最重要的线索和钥匙。父亲临终的心愿,王芝琛看得很重。1991年,他54岁,决定提前退休,专门从事与《大公报》相关的历史研究。十几年间,他“埋头大公报故纸堆中,悉心研究,并采访大公报故旧,广搜博闻,于大公报研究,卓然成家。他积累大公报材料之丰富,于大公报史事之熟悉,朋辈中无人能及。”(唐振常语)。其实,王芝琛从小就喜欢文史。考大学的时候,本想报考北京大学的文科。但父亲一辈子舞文弄墨,后半生为此伤透了心,说什么也不许儿子学文。哈军工的名声当时并不亚于北大、清华,一入校就穿上军装,这是很多青年梦寐以求的。但这并非王先生兴趣所在。所以,他退休后如同鲛龙归海,很快成为文史天地的高手。

我在和他见面以前,就在《老照片》、《文汇读书周报》、《黄河》、《书屋》等报刊读过他的文章,印象颇好。唐振常说他文章最大特色是“信而有征,以事实为依据,不空谈,不虚夸。”“不作危言高论,但直道其事,直述其经过,读后自然形成结论”。我的感觉是,王先生善于在有限的篇幅内,尽量传达更多的有效资讯,他选择的细节,往往一下子抓住要害,干净利索,快人快语,没有一句废话。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其实很难。现在学院派的训练,往往反其道而行之,很简单的事情或道理,偏要拉成很长的文章。引经据典,装腔作势,让人不胜其烦。从这个意义上讲,王先生喜欢文而没进文科院校,或许是一件幸事。否则,读了文科,染上那个时代的通病,文章能不能写得像现在这样好,就很难说了。2000年夏天,中国工人出版社编辑王建勋先生和我商议,策划一套学术随笔,名为《学灯文丛》。组稿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王先生。他不但文章好,而且主题集中,不曾结集出书。和他一联系,他也很高兴,原来2001年9月26日,是王芸生先生百年诞辰。2002年6月17日,是英敛之在天津创办《大公报》百年纪念。在这之前,如果能把他关于《大公报》的随笔成书出版,可谓正逢其时。书编得很顺利,出版有一点小周折。毕竟,以图书的形式重新评价《大公报》的历史地位不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最后,出版社想了一个两全之策,在卷首加了一段“出版人语”,表明出版社“对作者的许多观点不能苟同,故在编发时做了若干删节。”

然而,这本名为《百年沧桑》的集子问世之后,还是引起了出人意料的反响。2002年,《大公报》诞生百年之际,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王芝琛的观点几乎成为舆论的共识和纪念的基调。几十年间泼在《大公报》上的污水,基本上被荡涤一清。

王芝琛的研究,改变了学界和舆论界对老《大公报》的历史定位。现代报纸在中国诞生一百多年来,实际上存在着两个传统,一个是党派报纸的传统,一个民间报纸的传统。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后一个传统中断了。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社会开始了深刻的转变,报业也从此前三十年单一党报的格局中开始走向多元的进程。此时此刻,人们回顾总结当年以文人论政,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为特色的《大公报》,以及民国时代其他民间报纸的传统,便不难认识到他们的历史意义和未来意义。

1926年9月,张季鸾提出了《大公报》的“四不“方针”——

第一不党。党非可鄙之辞。各国皆有党,亦皆有党报。不党云者,特声明本社对于中国各党阀派系,一切无联带关系已耳。惟不党非中立之意,亦非敌视党系之谓,今者土崩瓦解,国且不国,吾人安有立袖手之余地?而各党系皆中国之人,吾人既不党,故原则上等视各党,纯以公民之地位发表意见,此外无成见,无背景。凡其行为利于国者,吾人拥护之;其害国者,纠弹之。勉附清议之末,以彰是非之公,区区之愿,在于是矣。

第二不卖。欲言论独立,贵经济自存,故吾人声明不以言论作交易。换言之,不受一切带有政治性质之金钱补助,且不接受政治方面之入股投资是也。是以吾人之言论,或不免囿于知识及感情,而断不为金钱所左右。

第三不私。本社同人,除愿忠于报纸所固有之职务外,井无私图。易言之,对于报纸并无私用,愿向全国开放,使为公众喉舌。

第四不盲。不盲者,非自诩其明,乃自勉之词。夹随声附和是谓盲从;一知半解,是谓盲信;感情冲动,不事详求,是谓盲动;评诋激烈,昧于事实,是谓盲争。吾人诚不明,而不愿自陷于盲。

纵观世界各国,报纸和政党、政权之间,大致有两种关系,一种是从属的关系,一种是独立的关系。执政党派的报纸,充当政权的喉舌顺理成章;非党派的报纸,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选择独立却并非易事。新记《大公报》标举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就是想选择独立的关系。尽管有人总相证明它和当时执政的国民党之间有某种依附关系,其实这是不公正的。《大公报》虽然不可能超出当时的环境,但确实为践行“四不”做出了尽可能大的努力。王芸生从1941年到1949年主持《大公报》笔政。这8年,他为了坚持言论独立,多次碰蒋,蒋介石请他兼军委会参议,送来聘书和薪水,被他退回。颇不给面子。1947年,中统特务抓了《大公报》记者唐振常,他便给上海市长吴国祯去电话:今天不放人,明天就登报!《大公报》当时对国内外重大事件的态度,有的与国民党不同,有的与共产党不同。报纸想在两党之间“中道而行”。自然既不能让国民党高兴,也不能让共产党满意。但是,今天对《大公报》作历史的评价,是应当以当时某一党的政策作为评价依据,还是应当站在历史的高度加以重新检讨呢?比如雅尔达会议,苏美英三大国的巨头,为了让苏联早点对日宣战,背着中国,把属于中国的主权和利益许诺给苏联,作为中国人办的报纸,难道没有权利发出批评的声音么?因为它“不党”, 所以,在三、四十年代国共两党的对峙中,不论是当朝的国民党、蒋介石、还是尚未执政的共产党、毛泽东,都不曾低估它的影响力。1941年,《大公报》总编辑张季鸾逝世,蒋介石出席葬礼,毛泽东发去唁电,给予高度评价。继任者王芸生,在与国共双方领导人接触中,也得到了很高的礼遇。两党对峙的时候,自然都希望居于中间的《大公报》发出对已方有利的声音。但当一方完胜,中间力量便不再成为影响天平左右的法码。《大公报》的“四不”方针,从此成为绝响。

王芝琛不以新闻史研究为业,但他对新闻史研究的贡献,却远远高于许多专业人士。他的书受到知识界的好评,沈阳一家出版社的编辑也来向王先生约稿,请他写一本《王芸生传》。为父亲立传符合王先生的心愿。从资料的掌握、情况的熟悉、理解的深刻诸方面,他也是为王芸生立传的最佳人选。2002年中国新年期间,他废寝忘食地赶写此书,按时完稿。那家出版社的编辑将书稿交给领导审阅。领导看了却说,这本书既不能得大奖,又不能赚大钱,出它干什么?出版社拒绝履约,而且不作任何补偿。王先生一介书生,失望之余,只有长叹!王芸生是什么人?他不但是中国现代报界巨子,而且是中日关系研究的开山人,连毛泽东却不曾小看过他。如今,他的传记到了这等势利的出版人手里,却如同废纸!我听说此等情况,也唏嘘不已。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从头努力。两年来,我的朋友宋庆光、陈敏等先生,都有意寻找投资,出版此书。无奈他们本身不在出版社,掌握不了出版的全过程。

今年5月30日,突然收到王芝琛先生的一封信,告诉我查出癌症,病得不轻,希望想想办法,让他有生之年,看到这本为父亲写的传记问世。

我吃了一惊。王先生今年才六十七岁,虽然有糖尿病,但和他多次来往,觉得他精神一向很好。怎么突然间就遇到这样的灾难?

我知道刘硕良先生是有胆有识又有高效率的出版家,刚刚帮我的一位得过癌症的朋友赵诚出了一本黄万里的传记,此事找他,也许有望。于是,我与刘先生联系。他痛快地答应,三个月内一定让这本书印出来。

在此期间,王先生在肿瘤医院切除了结肠的病灶,但肝部和肺部已经扩散,即将作化疗,能不能闯过鬼门关还未可知。前几天,我陪刘硕良先生的副手汪正球去王先生家签合同。刚刚出院的他,明显瘦了一圈,说话也不如从前那样有中气。他对我说,我不想死。我感到,这部传记,维系着他生活的勇气和生命的意义。

愿王先生能够驱走死神的阴影。我还等着你的新作。

──转自《观察》(//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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