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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自由在落日中》(七)

袁红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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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胆敢抗拒无产阶级专政!”王红旗暴怒地发出一声完全丧失理智的咆哮,扑到图门的身边,凶猛地撕开了图门的裤子,同时,他拔出武装带上的五四式手枪,用枪柄连续砸在图门的睾丸上。

图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指骨断裂的双手痛苦欲绝地捂在双腿间。望着在地面上翻滚呼号的图门,王红旗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凶残地咒骂道:“再不招供,我就像打鸡蛋一样把你那个玩意儿砸碎,让你这只蒙古臭猪脸上漂亮的小胡子一根根掉下来,让你的脸蛋变得像骚娘儿们的屁股一样圆溜溜、光滑滑的!”

图门的身体仿佛要破碎般地急剧地痉挛着,用一种被痛苦的屈辱血淋淋地撕碎的声音,说:“我是‘内蒙古独立同盟’的成员……”说完,他突然像女人一样失声哭嚎起来。也许他可以毫无畏惧地直视死亡,可是,在使他丧失雄性的威胁下,图门的意志彻底崩溃了。

由于王红旗不断的威逼,图门又随口“招供”出几个临时记起的名字,那都是他最亲密的诗友,因为,此时在他被痛苦的火焰焚烧着的狂乱的意识中,只有这些最亲密的诗友的名字还没有化为灰烬。

乌兰巴干飞快地在审讯记录纸上记下了图门说出的每一个名字,一种轻松感像雌猫柔软、温暖的身体一样磨擦着他的心。自从乌兰巴干把关于“内蒙古独立同盟”情况的报告交给军事管制委员会之后,他就竭力压抑着时时在他意识深处涌动的不安。他担忧滕青海会察觉到他写这份报告的真实用意,因为,在报告中,除了一些牵强附会的感觉之外,他几乎没有提出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说明“内蒙古独立同盟”仍然存在。事实上,他也无法提出这样的证据,来证明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中的组织的存在。可是,图门的“招供”却有力地论证了他的报告的正确性。

……

“我侮辱了蒙古男儿的尊严,我侮辱了你的美色,我侮辱了我蘸着蒙古人的血写出的诗篇……”图门狂乱地无声地自语道。突然,他仰起尸体一样惨白的面容,仿佛心被撕裂了似的,发出了一声疯狂的呼嗥,炽烈的悲怆犹如被落日点燃的血红雷雨云,巍峨地从他茫然的眼睛里涌现出来。突如其来地,图门像一团血雨纷飞的狂风从地板上跃起,扑向审讯桌后的王红旗,他如同兽齿一样闪烁起冰冷、惨白光亮的牙齿,向王红旗的咽喉咬去。

王红旗脸上骄横、得意的神情骤然被丑陋的恐惧抹去了,他宽阔的嘴里令人难以置信地发出了垂死的老鼠般尖细的惊叫,姿态可笑地向后跳了一步,同时,他的右手抽出了手枪,本能地向前捅去。

“五四”手枪冰冷的枪管深深插进了图门的眼眶。图门的身体猛然僵硬地挺直了,然后,像一株被雷电劈倒的石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的头颅重重地摔在污浊的水泥地上,破裂了。被手枪枪管上的准星拉出眼眶外的眼球,吊在一根青紫色的痛苦蠕动的筋络上,在冻结着惨白的死亡阴影的面颊旁痉挛地弹动起来。

乌兰巴干被这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吓坏了,他脸上现出惊惧的神情,看着图门那只怪诞地挂在眼眶外的眼球,突然跳了起来,慌乱地断断续续地说:“这怎么办……他死了……脑浆都流出来了……”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就是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的下场。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革命就是暴力。”王红旗一边用手绢擦拭枪管上的血迹,一边毫不在乎地说,并且不满地斜视着乌兰巴干。

这时,托雅从墙角爬了过来。她坐在图门的尸体旁,默默地望着图门那冻结在永远也不会消融的痛苦中的面容,而她空洞的眼睛里渐渐浮现出神智丧失的人才会有的、灼热而狂乱的神情。托雅像是同什么人争夺一样,猛然握住挂在图门面颊旁的那只眼球,残忍地扯断了连结在眼球上的那根青紫色的筋络。然后,她秀丽的肩头急剧地颤抖起来,像搂抱着一团火焰般将紧握住眼球的手,搂在胸前,用似乎能在坚硬的岩石上烫出烙痕的灼热的声音说:“你们不能抢走他的眼睛,这眼睛是我的,我不能没有它,这眼睛里有属于太阳的诗意……你们不能抢走它。”

接着,托雅脸上露出惊慌万状的神情,仿佛怕有人会夺走那只眼球似的,把它投进自己的嘴里,疯狂地咀嚼起来。灰色的沉寂中,只有眼球被嚼碎的声音像猩红的血迹,在刺目地闪烁。托雅挺直了雪白、秀长的脖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突然,一个平静而娇媚的微笑在托雅残破的红唇边飘拂起来,她安心地自语道:“这样,谁也不能夺走你的眼睛了,你会永远在我的生命里注视我的心……”

这时,林志丹从阴暗的角落里站起来,冷冰冰地说:“把图门从楼上扔下去,——他是畏罪自杀的。无产阶级专政严禁刑讯逼供,没有什么人碰过他。”

“我看没这个必要。我们就是要让阶级敌人明白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王红旗傲慢地说,像一条食肉的怪鱼似的,凶狠地瞪视着林志丹。林志丹本来不愿意得罪这个狂热的家伙,因为,他知道,自己刚刚重新跨入权力的圈子,自己的地位还很脆弱。但是,维护共产党理想纯洁性的责任感,或者准确地说,是一种想向自己证明自己心中理想的纯洁性的冲动,使他还是坚硬地直视着“怪鱼”的眼睛,用更加严峻的声音说:“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声誉,我要求你必须这样做!”

“是的,他是畏罪自杀的,没有人碰过他……”乌兰巴干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林志丹的话,并且急不可待地拉开了窗帘,将窗户推开。也许因为乌兰巴干名义上是这次审讯的主持者,王红旗没有再说什么反对的意见,而只是从鼻毛丛生的细小的鼻孔中,响亮地喷出一股污浊的气流,以表示他的不满。

托雅深深地呼吸着从敞开的窗口涌进来的、清新的夜风,那风中飘荡的野杏花纯净的芬芳,似乎使她狂乱闪烁的眼睛变得清醒了,沉静了。当两名士兵把图门的尸体抬到窗边,即将推下去的瞬间,托雅那虽然布满伤痕,但却依然妖娆动人的赤裸的身体突然跃了起来,冲到窗边。她推开那两名士兵,以充满放纵的色情感的姿态,搂住图门的尸体,无声地跃出窗外,消失在墨绿的夜色中。

乌兰巴干全部神经立刻在锐利的疼痛感中绷紧了,仿佛恐惧而紧张地等待着某种极端可怕的事情。片刻之后,窗外传来了托雅和图门的身体撞击在地面上的沉闷的声响,那声响的回音像是突然裂开的黑暗的虚无发出的、血淋淋的叹息。乌兰巴干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精疲力竭地松弛下来,他只有拚命抓住窗台的边缘,才能使自己软弱无力的身体不至于摔倒。他觉得,墨绿色的夜空变成了狰狞的猩红色,而那灿烂的繁星如同无数苍白的泪影在闪烁。

“不,不……”乌兰巴干茫然失措说,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否认什么。

就从这个飘拂着野杏花清香的美丽的春夜开始,在惨绝人寰的刑讯逼供之下,“内蒙古独立同盟”——这个早已湮灭在历史废墟中的组织,竟以原子裂变般的速度扩展起来。短短两个月内,数十万蒙古人以参加了“内蒙古独立同盟”的罪名受到各种形式的监禁,数万人的生命在血腥的拷打中凋零了。共产党政治又一次用蒙古人的血海沐浴净身,用蒙古人的累累白骨搭起了共产主义真理的祭坛。

(节自《自由在落日中》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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