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国:向任仲夷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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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依然故我
2.前后“书记”不一样
3.党章、宪法没有“常务”职称
4.可怕的“老板情结”
5.华国锋没有给张志新题词
6.建议大连建特区
7.平反“广东地方主义”
8.关于“海南汽车事件真相”
9.将蛇口“放生”
10.以平常心迎千禧
11.“一目了然” ,“偏听不偏信”
12.于光远是“五不停”
13.“活动”就是运动
14.我无权干预别人写我
15.“是是非非”
风云虽去,青史永在。在改革开放20年来的惊涛骇浪中,有一些改革者的英名将永载青史。
任仲夷,就是其中一个。
是任仲夷,1978年便“擅自”大胆主持了平反张志新冤案,推动了批倒“两个凡是”;是任仲夷,1984年就制定广东省委“31号文件”,给深圳“蛇口工业区”四大权力,使之成为中国第一个真正政企分开的企业,将蛇口“放生”为一个名震海内外的“改革试管”;是任仲夷和中共广东省委,勇于实事求是,1982 年就开始为蒙冤30年的“广东地方主义”受难者平反昭雪……
1985年,根据中共中央决定:凡是年过68岁的中央委员,一律辞去中央委员及行政职务,任仲夷从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岗位退居二线,改任“中顾委委员”。从1914年在河北威县出生,1935年参加革命,1936年入党,1943年任冀南五分区专员,1958年任中共黑龙江省委书记兼哈尔滨市委第一书记,1977年由黑龙江调任中共辽宁省委第一书记,1981年任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几乎经历了中国20世纪的各种风浪。离休14年来,他虽然没有党内外职务了,但每年都借出席党内外重大会议,发表促进改革开放的“未雨绸缪”。
1999 年12月29日下午,我在广州拜访了心仪已久的任老。86岁的任老戴一顶工人鸭舌帽,上穿一件黑色工装夹克,下着一条褪色的旧蓝布裤,整个衣着仿佛一个下岗工人。可是他那犀利的目光,清晰的回忆,敏锐的应对,曾经沧海的风采,顿时让人见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是一位极其机智而坚定不屈的思想长者。
任老在省委机关早已不设办公室了,此时借广东省委一间会客室,回答我请教的若干问题。
两个半小时的任意放谈,人生真谛“大珠小珠落玉盘”。任老时而“烈士多悲心”,“雾锁浓云”,“怎一个愁字了得”;时而“壮士不回头”,“清风两袖朝天去”,“雪消门外千山绿”,开怀大笑。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一个世纪思想长者的独特智慧,理当让众人分享,正是献给新世纪新千年的最好礼物。谨据访谈录音,摘要奉献任仲夷的14个思维观点。
1.依然故我
朱健国(后简称“朱”):任老,您退下来有14年了,您现在的思想和原来在位时的思想有些什么变化?
任仲夷(后简称“任”):基本没变化,依然故我。年轻的时候常有所变化,老了以后,特别是文革以后,我的变化不大。“文革”以后跟“文革”以前有很大变化。
朱:听说您在“文革”中被诬蔑为“三反分子”,戴五丈长的高帽子“驾飞机”?
任:“大走资派”都是这样的。“文革”头三年里,批斗我的会,几千人以上的批斗会有2300多次,最大的一次“批斗会”有十几万人。小的批斗会就数不清了。凡是我在哈尔滨到过的单位,必然要斗我一次。
2.前后“书记”不一样
朱:任老,听说您对省级领导干部的称呼沿革,有些研究?
任:那有什么可以研究的?我有一些亲身经历。六十年代我是黑龙江省委书记兼哈尔滨市委第一书记,那时(一把手)都叫第一书记。后来(1981年)我到广东来,也是叫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第一书记就是一把手。当时有的省还设第二书记,有的省还有第三书记,下边都是书记、书记……有的还设候补书记。这个职称曾变化了好几次,从我退职以后,省委书记就没有第一书记之称了,“一把手”叫省委书记,其余都称副书记。所以现在报上介绍原第一书记都改为“原省委书记”,这样报导是不不准确的,因为1985年以前的省委副书记都称省委书记。
朱:省级党委这样设“第一书记”和“书记”,没有“副书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任:从五十年代初期开始,省委、市委、县委都称第一书记和书记,“第一书记”之后都称“书记”……;1954年以后,“第一书记”,“第二书记”,“书记”之外还设有“候补书记”。我就做过“候补书记”,1958年,我先任黑龙江省委候补书记兼哈尔滨市委第一书记。
朱:“候补书记”是否常委呢?
任:是常委,我先是常委,后是“候补书记”,再后来是“书记”。当时黑龙江省就设有“第一书记”、“第二书记”,后面是书记、候补书记。
3.党章、宪法没有“常务”职称
任:现在党内新设的“常务副书记”,这个在《党章》里是没有规定的。还有什么“常务副省长”、“常务副市长”,《宪法》里也没有规定。你看《宪法》,《党章》,里面都没有“常务”这个职称,没有。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十二大”,从陈云当中央纪委第一书记,王鹤寿为“常务书记”,这时候,在选票上才写了 “常务书记”。过去党内外职称没有现在意义的“常务书记”。一般分工时,第一书记下面分设几个书记:有管工业的,叫工业书记;管农业的,叫农业书记;管文教的,叫文教书记;管日常事务的,叫“常务书记”……这个管“常务”的书记和别的书记级别是一样的。可现在好像是“常务书记”就高了半级,“常务副市长” 就比别的副市长要高半级。
朱:是啊,现在一般老百姓的感觉都是这样的。
任:这并非人们的感觉,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过去这个“常务书记”有时排列在前,也不说明这个“常务书记”就比别的书记大,它主要是分工的关系,它是分管日常工作的。在名次的排列上,担任常务的副职和其它副职并无先后之分,有时甚至还排在最后。黑龙江省委在六十年代设有两个“常务书记”,其中有个“常务书记”名列在几位书记之后。
4.可怕的“老板情结”
朱:任老,您到辽宁省委当第一书记,是哪一年去的?
任:1977年。
朱:当时张志新冤案的平反,是您去之前就开始在准备了,还是您去了之后?
任:我去了之后。
朱:当时是您拍的板吧?
任:是在我主持的省委常委会议上决定的。第一书记最好不要用“拍板”这个字眼。“拍板”这个字眼是不准确的。
朱:现在人们常说这个词,并且以为这是一种领导干部的改革风采。
任:当“老板”的都是这么叫起来的,各级党委、各级书记都叫“老板”,为什么叫老板呢?因为他能拍板?他根据什么来拍板呢?应该是“少数服从多数”。按党的原则,在重大问题上,是不能根据个人意见擅自拍板的。
当然,有些日常工作、日常行政意见,有时个人可以拍板,他是头嘛。但是重大问题,不应该由一个人,也不能由“一把手”个人拍板。所以现在把这个那个书记叫 “老板”,我是不赞成的。但是在企业担任经理、厂长,也就是通常称为“老总”的,可以叫“老板”。因为工作性质不同,权力来源不同。我不赞成把市长、省长,特别是把党委书记叫“老板”。
我是很讨厌别人称我“老板”的。我下来以后,听说也有人称呼我是“老板”的,我很反感。但是现在一些人都好像习以为常了,不认为是个什么问题。
在国外,如果一个资本家要竞选,选省长,选市长,他得先把“老板”这个职务辞掉,才有资格作为总统候选人,省长候选人、州长候选人。我们呢,恰恰相反,到了政界,当了书记、省长、市长、县长以后,反而成了“老板”。大家竟然都习以为常了。1996年10月24日,《羊城晚报》发表了关于我的一篇访谈文章,题目是《干部决不是什么“父母官”、“老板”》,我说,在旧社会,“老板”是指掌柜的,是指生意场上拥有资产拍板算数的人。记得30年代有部电影《十字街头》,其主题歌《春天里》,唱词有“哪怕老板娘作怪模样”,就表现了穷苦青少年在旧社会中对老板的厌恶和蔑视的心情。现在搞市场经济,在一些企业里,职员称经理、工人称厂长、伙记称店主为“老板”,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可奇怪的是,在各级党委、各级政府和政府的行政部门里,我们一些领导干部,特别是一些党委书记、政府领导人,听人称自己是“老板”竟也习以为常。一些镇长或镇委书记、县长或县委书记、市长或市委书记,明知下面的人称自己为“老板”,不但不制止,反而听之任之。连美国的州长和总统、香港总督都不会认为自己是“老板”,难道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人民赋予的权力反倒属于一些领导干部自己私有吗? “父母官”概念不对,“老板”也不对。许多报纸都转载这篇文章中我的“父母官”观点,但不转载我批评“老板”的意见。难道一些人认为叫领导干部为“老板” 就合适吗?
朱:一个社会若民主法制不健全,传媒也往往会被时弊污染。在大力宣传民主法制的改革之年,“父母官”和“老板官”却得到歌颂和盛行,这实在是应当重视和研究。一些传媒现在经常报导什么“一把手现场办公拍板”。
任:如果是现场办公,现场拍板也可以,我不是说日常行政工作,日常行政工作他可以拍板。但凡是比较重大的问题,不能由一个人拍板。一旦形成习惯,“一把手说了算“,“老大难,老大难,老大出来就不难”,不论什么问题,都得依靠“一把手”出来说话才能解决,那怎么能行呢?这是个常识。但是大家都忽略了。
朱:18世纪的美国独立革命是从潘恩写作《常识》开始,中国的“五四”运动也是从《新青年》开始普及常识发轫。一个社会一旦到了遗忘常识的时候,人们就应当高度警惕了。
5.华国锋没有给张志新题词
朱:任老,您当年怎么知道张志新这个冤案的呢?
任:是谁先提出来的,我倒不记得了,反正是宣传部里的干部。张志新原来是辽宁省委宣传部的干部。
朱:当时您为张志新平反要冒很大的风险啊?
任:那时还是“两个凡是”盛行。不过,“四人帮”都倒台了,本着实事求是,有冤案,就得平反嘛。
那时在省委常委会上,大家都赞成为张志新平反。我还提议要给张志新在报上登一帧大像片,并放在显着位置,辽宁最先登,这以后,全国各报也都登了张志新的大像片。
朱:您说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看到张志新那样动人的照片,更激起人们对残酷冤案和专制的悲愤。有照片没照片,照片大小,效果是不一样的。
任:正在这个过程当中,当时的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来辽宁视察。我在陪同时曾建议:“请华主席给张志新题个字。”华国锋当时没吭声,只看了我一眼。
朱:您在给张志新平反的决定做出之前,跟中央打了招呼没有?
任:没有。有错就得纠错,有错必纠嘛,这是共产党人义不容辞的职责。当时的冤案有很多嘛,没有必要就张志新一人的案子请示中央。
那时候几个干部问我,华主席不给张志新题词怎么办?我说,他不题词可能有他的考虑,但我们还要按照省委的平反决定去办。
把毛远新永远开除党籍,这也是我们省委决定的,建议中央永远开除他的党籍,得到同意。
朱:也是您的意见?
任:不是我一个人拍板,我没有当“老板”噢。我从来不愿意别人称我是“老板”,因为我没有当一个企业或公司的经理。
朱:毛远新现在哪里?
任:不在辽宁,也没有在北京,可能在外地。
朱:您现在怎么看平反张志新冤案?
任:它对批倒“两个凡是”起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6.建议大连建特区
朱:前几个月我听雷宇说,1980年,您在大连跟华国锋争过一次?
任:是。争什么呢?我当时提出大连应当办特区,当时中央要在深圳、珠海搞特区嘛,我向华国锋建议,大连也应办一个特区。
朱:他没有同意?
任:他没有明确表示。我们就充分地说了很多理由,说香港那么一块弹丸之地,现在搞得那么现代化,大连是有各种有利条件,如果搞特区的话,一定发展很快。华国锋最后心动了。他前两年(1996年)到广东来,他还和我又说起这事。他说:你那时候讲得那么生动,我回到北京后,要谷牧到辽宁了解情况。谷牧是管特区的嘛。
朱:谷牧是什么态度?
任:谷牧到了辽宁以后,就说还不到火候。说中央只同意在深圳那些地区先搞,现在不能搞那么多。那时候搞特区,中央意见都不一致啊!
朱:阻力在哪里?
任:一直到1981年中央开会,有几个人写信给陈云,提出:“抑需求,缓改革,重调整,舍发展”,陈云很欣赏这12个字。那时候小平同志还没有讲“发展是硬道理”呢!同时陈云还在这次中央会上提出:特区只能搞那几个地方,就是指的广东、福建。
朱:那上海不能搞特区就与此有关?
任:当时认为,江浙一带是沿海,是帝国主义的熟门熟路,上海当然不能搞喽。直到1992年“南巡讲话”,邓小平说,那时候上海没有搞特区是个失误。
7.平反“广东地方主义”
朱:任老,您来广东之后,“广东地方主义”冤案也很快平反了。算不算是您主持的?
任:是省委提出的,因为到“时候”了。
朱:那您觉得指责“广东有地方主义”这种现象,还有没有可能再出现呢?
任:那倒很难说了,但不应该再出现了。有的人爱说“广东人有排外思想”。
朱:您来广东20年了,有没有感觉广东人有排外思想?
任:我认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广东人没有排外思想,更不能笼统地说是“地方主义”。比如海南岛,过去归广东省嘛,海南岛有个五公祠,五公祠里的“五公”都不是广东人,但是当地人给这“五公”修了庙。后来雷宇到海南工作以后,海南岛的人明知雷宇犯有错误,仍主要念记他的政绩,说雷宇也应当修庙,搞个六公祠。雷宇也不是广东人。
我的感觉是,地方情怀,每个省份都有一点,比如说在辽宁,辽宁有辽西、辽东、辽南,也有什么地方的干部多了少了的议论,都是这样的。广东也有,比如说,广州说潮州人提拔得多了,为什么省里的领导尽是潮州人,说有潮州帮。但是潮州人又说,佛山尽出省长。因为有好几个副省长都是从佛山提拔上来的。
再比如我,我没有感觉到广东人排挤我,没有这个感觉。但是我刚来的时候,我听到个别人有这样一句话:怎么广东都不出一个第一书记呢?有这种说法,因为以前广东的第一书记尽是外省来的。你可以说这种思想不大开放,但不能把这种情绪提高到什么“地方主义”。我认为地方情绪可能有的,但把它称为一种主义就不大对了。这个“主义”一词在中国用得最多,中国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但是我曾查了一下1979年版的《辞海》,没有“主义”这个词,但是台湾的《辞海》里头有。我们近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里也有。
朱:有些事很怪,用得最多的词,反而没有明确的解释。不过,1999年版的新《辞海》,新增添了“主义”一词。
任:直到1999年才把用了好几十年的“主义”这个词,增入《辞海》,未免太晚了!但还算好,没有拖到21世纪。
8.关于“海南汽车事件真相”
朱:任老,您这一生难忘的故事有些什么事情?
任:凡是国家大事我都忘不了。
朱:雷宇当年那个“海南汽车事件”,您现在回过头来看,有什么遗憾?
任:我告诉你,当时海南出了这个毛病啊,不能说没有错误,错误还是很严重的。但是他们那个进口汽车从海南向内地转卖,是有根据的:当时全国工商总局有一个规定,在6条里有一条是允许的。他们接到这个通知以后,在区党委会上都说是大喜事,很高兴,主要是这么引起的。如果工商总局没有这个6条,海南的错误肯定没有那么大。工商总局那6条,当时我们的省政府有人专门核实过,一位副省长跟工商总局领导打过电话,当时电话里答复是,“那不是我一个人定的,那是我们党组共同讨论的”。但是这件事,在《人民日报》那篇《海南岛汽车事件真相大白》报导里只字不提,这是实事求是吗?我认为“海南汽车事件真相”并没有完全“大白”啊!
其实,改革这么多年了,要做到“实事求是”四个字,还很难呀!
9.将蛇口“放生”
朱:任老,有人说您一生中的几个重要贡献,有一个就是对早期蛇口工业区的大力扶持。
任:那不能这么说,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朱:袁庚说,他最感激您三件事,一件是“给蛇口放生”的那个“31号文件”,一件是您最终同意他不担任深圳市长,留在蛇口;一件是让清华学生周为民留在蛇口。
袁庚前几天对我说:“1984年下达的广东省政府31号文件,给了蛇口4个具有政府权力的权力:任何进来投资的商人,蛇口自己可以批,批了之后,报上备案就行了;进人,干部进户口,蛇口可以批。还有地界问题也解决了。这个“31号文件”,是省委常委开会定的,会议是任仲夷同志主持的。当时谷牧副总理代表中央来参加。就是这个“31号文件”,解决了我跟梁湘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蛇口和深圳市的关系问题,使蛇口真正成为了特区,成为了‘改革试管’。”
任:开始我曾动员袁庚担任深圳市市长。因为梁湘被我说服,到深圳当市委书记兼市长后,觉得一个人搞不过来,希望再找个能力强一点的,就想到了袁庚,可袁庚坚决不做,不当。他不做,坚决不做,后来我就同意了。
朱:所以袁庚一直非常感谢您。他说:“当时他们要我兼深圳市的市长,中央也讨论同意了,但我有考虑,就到北京找组织部长宋任穷,我说我一去,蛇口就会垮的,我自己在那个地方,干几年就要下来了。宋任穷说,这个决定不是我们中央决定的,是省里提议的,你还是回到省里边跟任仲夷谈这个问题。我马上坐飞机回到省委,正好任老在开会,知道我来了,在会休时间他还是出来见我了。我跟他讲这个问题,他就与刘田夫省长商量。终于同意了我的意见。然后,中央就宣布,把我当深圳市长的决定解除了。否则,我后来在蛇口的一些‘试验’就搞不成了。”
此外,您支持蛇口接收清华学生周为民,也叫袁庚至今难忘。
他说:“周为民是清华大学很有名的‘四五’英雄,1976年天安门‘四五’运动时,周为民就率领清华学生去纪念周总理,到后来‘四人帮’把他抓到青海去了。直到胡耀邦出来才给他平反。平反之后就到蛇口来了,我把他招到蛇口来了。到蛇口之后,周就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同学,说蛇口这里有民主、自由,如何如何……说蛇口今后的前景怎么怎么样。不料这封信落到公安局手上,因为周在1979年北京‘民主墙’写过大字报,有过这样一个不良记录。所以周到了蛇口之后,又被抓住不放。但是,这个问题任仲夷一直另有看法。任仲夷一直支持为周为民平反,反对公安局抓周回去。后来,周为民终于在蛇口留下来了。这对蛇口吸引高级人才,坚持改革开放,起了很大作用。”
任:是啊,袁庚这人思想是很开放的。“深圳速度”,首先是来自“蛇口速度”;而后才有建国贸大厦的“深圳速度”。
袁庚同志是一位很有思想,政治上很强的老干部,他很有能力,很有见解,他重事业而轻官职,在我们这个“学而优则仕”,“官本位”等封建思想传统极深的社会里,这种人是不多的。深圳牙科医疗中心的老院长黄铭楷,也是这样一种重干实事而不追求当官的人,省委组织部曾想让他做省卫生厅长,他因热心牙医事业而婉言拒绝了。十几年来,他为深圳和广东的牙科医疗技术革新,对市场经济中现代医院的管理规章研究,都做出了可贵的贡献。
10.以平常心迎千禧
朱:任老,新世纪、新千年的元旦马上就要到了,很多人都在隆重准备,您准备怎么过这个千禧年的元旦呢?
任:怎么过?没有这个计划。我就在广州,就近过了。
朱:您今年86岁,跨世纪了,也应该是一个很大的事情啊!
任:能跨就跨,不能跨就不跨,我从来不过生日的,但是我也不反对别人祝寿,习仲勋祝寿,我去参加了贺寿。
朱:任老,您现在常读的书是什么书啊?最近读什么书?
任:杂七杂八,最近读《鲁迅杂文》。
朱:难怪您的思想那么有锋芒。往年“两会”,您虽然话不多,但都说得很实在,一语中的,百姓高兴。
任:我是“套话、空话难免,错话、违心的话少讲,假话、大话切忌”。
朱:在政界高位,能不说假话,我就觉得特别不容易了。
任:有时候自己不想说假话,写东西也不想写假话,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作怪,非得让人违心不可,难呀!说来说去,还是勇气不足,胆量太小的原故。
11.“一目了然” ,“偏听不偏信”
朱:任老,您每天晚上11时睡觉,早上5 点钟起床,读书是晚上读还是白天读啊?
任:白天,我的左眼睛已经不能看书了,是黄斑症,眼底血管一出血,它就影响视力了。我现在只能一只右眼看,是“一目了然”。
朱:但我从外表还看不出来。
任:我最近右耳也背了,近来才发现的。现在只有左耳这一边听得清楚。所以我是眼睛“一目了然”,耳朵“偏听不偏信”。还有我的胆早就没有了,1983年割去了胆,1993年切除胃的五分之四。我过去胖啊,现在瘦了。85年的时候,我得过脑血栓,当时人也不会说话了。
朱:这颇有哲学意味:您耳辨“左”风,眼明“右”路,正好宽容多元,不偏不倚。人家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啊!
任:那不能千篇一律的,对于我来说,“千金难买老来胖”,增加1斤都困难。
朱:您现在体重是多少?
任:100斤(50公斤),人家有时说我“越来越年轻了”,我说,不是越来越年轻,而是越来越“体轻”了。
朱:不算少,因为您身高不是很高嘛。
任:我过去比现在高,我过去比现在至少高三公分。
朱:您是在杨尚昆、习仲勋离任后来广东接班当省委一书记的?
任:我来,他们两个走。
朱:您后来交班是交给林若了。这种交班是由您个人推荐还是中央定的?
任:中央定的。
12.于光远是“五不停”
朱:任老,听说前两天于光远来拜访您了?
任:他每年都来。文革以后,我在辽宁开始认识他。他去辽宁调查,我去北京开会,就认识了嘛。我到广东,他每次来广东多半来我这里。
朱:于老现在文化界很受尊重,他老在想新问题。
任:于光远很博学,他自己说,他是一个“不悔的马克思主义者”。我自从认识他以后,觉得他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一年四季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工作和想问题。他因病住院动手术,躺在病床上,还用口述的办法写文章。他算得当代中国一个少有的思想家。他的著作之多、内容之深是罕见的。特别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站在反对伪科学的前列,与形形色色的伪科学进行了坚持不懈地斗争。每次他来广东,我多半都能见到他。
朱:他比您小吧?
任:只小一岁。他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我是中国大学政治经济系的,当年我们都在北平,但那时并不相识。“文革”以后,我认识了他。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五不停”:“书不停读,脑不停思,口不停说,笔不停写,马不停蹄。”
13.“活动”就是运动
朱:任老,您有什么养生之道,能不能传授点经验?
任:我的经验就是常活动,不断地活动。人的生命在于运动,这是外国话;用中国话来讲,就是活动活动,要想活就得动。人老了,就不能太动了,但是还必须常常活动。散步啊,生活自理都是活动嘛,浇浇花,剪剪枝,打扫打扫卫生,这不都是活动嘛,各种各样的活动,要用各种各样的姿势。你看那些农村老太太、老头,他们有什么运动啊,他们打什么太极拳、打什么台球啊?还不是每天喂牛、喂猪、喂鸡、养鸭、洗衣服、做饭啊,他们不是天天动啊?不动就不能活嘛,要活就得动嘛。我的运动就是“活动”,“活动”就是我的运动;我的“活动”包括看书、看报、写信、写字,人的脑子的思想活动也是一种很重要的运动。
朱:您每天的起居生活是什么规律?
任:早上我5点钟起床,就是不起,也在那躺着。晚上11多钟睡。午间, 吃完午饭,躺一躺,一个来小时,白天晚上加在一块,一天睡6个多钟头。
朱:早上做不做锻炼呢?
任:我没有定时,我只是不断地活动,头几年早晨我还做做保健操啊,现在没有定时,也没有一定的什么时间散步啊,什么时间干什么啊,做什么操啊,什么打这个球、那个球,我现在跳舞、打球一概没有了。我从不打高尔夫,在职时也不打。但我也不反对别人去打。我现在最支持打门球,我是全省的门球协会名誉主席,但是我并不打门球,也不打别的什么球。我当门球协会主席,只表示我支持老同志运动。昨天我还参加了南海市组织的全市的门球比赛,给冠亚军、头几名发奖。为什么这个运动参加的人最多,很普遍?它花费不高,不像高尔夫,一般人打不起。
朱:您虽然不打高尔夫,但我看您身体真好。
任:要想长寿、长活,就得常活动,你不想活,就不要动了。
我跳舞、打台球很早,1946年、47年、48年在大连,那时我就会跳舞了,也会打台球了,但是到哈尔滨以后,我就不干了,因为工作太忙了。我游泳是1961年冬天学的,那时,哈尔滨有一个室内游泳池,我练了一冬,第二年夏天,我就横渡松花江了。
朱: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学游泳的呢?
任:毛主席有一次讲话,他提倡游泳。文化大革命开始又停止了。退下来以后,我就练了几年保健操,是在北京学的,做了有五、六年,以后又都不做了。后来就靠着这个“活动活动”,我不断地动,家务劳动啊,生活自理呀,有时候扫扫地啊,擦擦地板啊,种种花啊,浇浇水啊,这就是我的运动。我的运动就是活动,没有几点钟应该干啥,几点又该干啥。当然,一个人如果每天能做一些正式的运动,如打球和打太极拳等,那就更好了。
14.我无权干预别人写我
朱:任老,您写的文章都出了集子吗?
任:我写文章极少极少。
朱:但是每逢什么党代会和人代会,经常报导您的开放新观念,全国都有名啊!
任:那些发言啊、个别的谈话啊,他们有的整理以后,人家要发表,我也不能一律拒绝,我只说你得如实,实事求是。他们让我看,我就改几个字,他们就拿去发了。
我不写回忆录,不写自传,不出文选。宣传部跟我讲,要我写,很多人劝我写,我还是没有写。不过,我自己不写,但我也无权不让别人写我。人家要写,人人都有著作出版的自由,你没有权力干涉人嘛。
我觉得,我无权干涉别人写我,但是我有权要求作者实事求是:既不要吹我,也不要随便抹黑,更不要无中生有。王廉写了一本《任仲夷评传》,写出初稿时,有很多地方对我评价太高了。说我是这个“家”,那个“家”。我说,我什么“家”也够不上。建议他把这些词句都去掉。该书出版后,我还是感到对我未免过奖了。
朱:但是据我所知,确实很多老百姓对您很崇敬,很想念。
任:最近还有一个广东作家,过去在部队的,他写了一部关于我的书,明年或许出来。这个人把我过去的讲话摘了一些,要出书。我无权不让人家出书。出版自由,言论、结社自由,我不能干涉。但是我有权力要求他如实地记述,要尊重历史,不要夸大。
朱:任老,您这一生有许多独到的思想和独特的探索。我看了黄卓坚、潘东生1998年12月28日在《广州日报》上介绍您的文章,您有几个观点给人印象至深:一个是1957年反右时,当时您在哈尔滨市任第一书记,您提前把中央要“由鼓励鸣放转为反击右派”的中央文件“透风”,使全市副局级以上的干部及时停止“鸣放”,没有一个人划为右派,保护了许多干部,减少了哈尔滨“反右扩大化”灾难。这是与您后来“自作主张”平反张志新一脉相承的独立思考与探索。其次,您近年对许多人习以为常的“资产阶级自由化”一词,提出了不同意见。您说,“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并不是一个很科学的提法。你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难道允许无产阶级自由化吗?”您关于“封建思想是改革开放的最大障碍”,更是一针见血,说出了当今深化改革的关键所在。
您这些独到的思想,是怎么来的呢?
任:这只是一些平常的想法和事情,我没有什么独到的思想。
15.“是是非非”
朱:任老,我曾在报刊上看到您的一些题词,您的落款常有一个“闲章”,刻着“是是非非”四个字。这个“闲章”是什么意思呢?
任:这个“闲章”早在20年前就刻了。“是是非非”并不是说是非很多,难以分清的意思。第一个“是”字和第一个“非”字,都是动词。我对这个词的理解是,凡是正确的就肯定,凡是错误的就否定,也就是实事求是的意思。
朱:噢,原来任老这个“闲章”是变名词为动词,别有深意。
任:这并非我的发明。“是是非非”这个词语出《荀子•修身》,版权属于战国时的思想家荀况(孙卿)。原文是“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伤良曰谗,害良曰贼。是谓是、非谓非曰直。”意思说,君子应“是所当是,非所当非”,善于识别是非,敢于坚持是是非非,把对的当对的,错的当错的。《荀子简注》和《古今汉语成语词典》都对这个词有解释。虽然《现代汉语词典》里只有“是非”这个词,但是我很欣赏古人荀子的“是是、非非”。先秦诸子百家哲学中有些词,在2000年后的今天依然是极传神的。
朱:是什么具体原因,使您在打倒“四人帮”后用这个充满现代人文精神的古词做“闲章”?“虽天子三公问正,以是非对”,这个“闲章”不闲呀!
任:因为我对“文化大革命”和“两个凡是”(“两个凡是”实际上是不肯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有刻骨铭心之感。经过“文革”和“两个凡是”,我深感“实事求是”对于改革开放的至关重要,中华民族的命运,实际上就系于这四个字。要坚持“实事求是”,必须要有些勇气。要真正做到“是是非非”,必须敢于“实事求是”,有时甚至还要有大无畏的胆识才行啊!
朱:我们今天的年轻人要向任老学习,永远不忘“文革”与“两个凡是”之灾,牢记“伪现代化”教训,是民意所是,非百姓所非,真正把中华民族的实事求是精神发扬光大!
朱建国
深圳龙华人民北路125#玉华花园玉永阁306# 邮编:518109
电话(传真):0755-7746908 电子信箱:zaojl@163.net
字数:12193
2000年 1 月 2 日初稿,4日二稿,7日三稿
2003年12月3日加入第十稿15节。
──转自《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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