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是他。”
持剑的长髯汉子坐在板车边缘,望住对面的姑娘,细细端详她。对于年龄比自己小一大截的人,尤其是对于那些尚未脱离稚气的少男少女,我们总觉得自己能够,自己有权利这样钜细弥遗地端详,欣赏,赞叹。这年少的姑娘被人们在她周围进行的热烈讨论围绕了这许久,却像是把自己封闭在另一个空间里,什么也没听见,一味地望住那个静静躺在自己身旁,叫她几乎无法呼吸的人形。
过了说不清多久,逐渐地,她把视线凝固在那一双硕大如风扇的耳朵上,一双清如深山湖水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光,幽幽地望向那扇油漆剥落的红门。被什么击中一般,她直起纤小的腰板慢慢,低低地说:
“是他。”
“您想明白了,姑娘?可怜啊,连您都认不得了。”老大娘说着拿袖子擦眼。
姑娘把手握住人形的手,把它拉到自己脸上轻轻抚摩。一串泪滚下她的眼角,她握住那只剩下骨头的手,把它拉到胸前,头埋入双肩深深抽泣。人圈子一下子静下来,像是以沉默支撑她的悲哀,并为自己的无法哭泣而深深痛切。
汉子顶不住这沉痛似的打破了沉默:“是这家的人?”他扬了扬头。
老大娘遭鞭子抽了似的,颤震了脸一字一字坑坑疤疤地说:“这下叫他可咋见他娘?”
这句话像是打破了什么魔咒,饮泣的姑娘扯开了嗓门不顾一切地嚎啕恸哭。她把那人的手紧抓在手里,拿它擦拭从自己眼里凶猛地,源源不断流出的泪水,另一只手她伸出去,像是小心翼翼地碰触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轻触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凸如薄板的肩骨,割得破皮肤的,一根根吓人地凸起来的肋骨。手伸向他深陷的腹部时,她浑身从深处颤抖着,手心在触到那座三角形的深渊时释放一声悲恸的,小兽一般的哀号。然后仿佛那还不够似的,她拿指尖抚摸他骷髅一般的,那张似乎焕发着什么也无法磨灭的喜乐的脸。她把手抚过那道沿眉骨蜿蜒到太阳穴上,大海退潮后裸露的岩石般的骨折痕,缓缓转到从鼻翼延伸到嘴角,脸骨勾勒的深沟,仿佛要把这些原本不存在的异物磨平。她揪人心坎的悲泣穿透了早晨,升上了暗青色的云层,又下降到胡同的深处回旋荡漾着,不曾打算因为围观的人,或者还在沉睡的街坊而压抑这无法弥平的哀伤。在这一点上或许能说明她其实还是个孩子。
人形垮下来的下颚胡须丛生,这使得他对于这个姑娘来说更形陌生了。可现在她既然认出他来了,她勇敢地去熟悉这张剥落了果肉后曝出来的核仁似的,并不因为裸露出更深沉的自己而现出忧伤的脸。她不眨眼地望着他,倾听那张洞开的嘴里默默传出来的话语。他在说些什么?有一刻,她恍惚瞥见那双紧闭的眼睫风吹过草丛一般忽忽扇动,又似乎仅仅是她的幻觉。她一边抚摸他的伤痕,滚烫的,蓝色海水一般带盐的泪水一边重重滴落在他身上。这两根断了的软肋,是他被教管特意穿上厚靴子狠狠踏在发烫的地下的纪念。这一块块层层交叠的,是他被数不清多少根电棍在高压电击下生出的,深浅色调的青紫印痕。手腕和脚踝上一圈圈黑的紫的勒痕,是他被捆在电椅上的记忆。这是他发紫,拦腰断裂的脚趾甲。被椅子腿压残了的无名指。这是他带血迹的头皮,发茎东一块西一块秃了的头。鼻孔撑大了,一次次喷溅着血被强迫插入发黑、粗厚的橡皮管子,灌入带辣椒的,掺了浓浓的酸苦的盐的、滚烫的汤粥。还有这一大片冻疮,那是冬天在雪地里一圈圈赤脚行走,寒风里跪在水泥地下一整夜的留念。至于那一座使人心生畏惧的,一直延伸到肋骨顶端的三角形深渊,那是他绝食七十多天的一座荣耀的纪念碑。或许因为她是个介乎孩子和女人之间的天真的姑娘,她一一抚过这些沉默的无言的伤口,这在周围人们看在眼里,简直是一件恐怖的行为。
人形默默承受她无比温柔的抚摸。在他的内部,是更多肉眼看不见的伤痕。他的血管里,因为长期绝食而几乎被一滴滴榨干的,黑紫色的血。他的胸腔内,被抓起来死劲朝泥灰袋扔而形成的内出血。他的肺和气管里边,粗大的灌食管子戳破的裂口。他的被强迫注射的药物破坏了的中枢神经。灌食管无数次粗暴地出入而导致鼻腔眼睛流脓流血过多,他的几乎瞎了的眼。像是生出了一双能透视物体的眼睛,她抚摸过这些比黑夜的云,比大海里的鱼群沉默的伤痕。人形早已脱离了痛苦。像是被谁充满了爱的手弹奏的一件细腻的弦乐器,他脸上的喜悦不可察觉地缓缓增强,在心地善良而纯朴,因此具有温柔的观看能力的人眼里,他其实是独自到达了人无法抵达的,狂喜的境地。
“姑娘,敲门吧?”老大娘试探道。
姑娘沉浸在哀伤里,一身恶汗还没干透的凸肚子男人自告奋勇:“我来。”说着朝那扇紧闭的门扇走去。
“喂,别,您别。”老大娘高声嚷。老汉随着她的嚷嚷用力跺了两下枴杖,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男人把手停在半空:“咋了,大娘?得有个人通风报信,好叫他们处理这事儿。”我们不该误会,他这时的积极不是出于他正在开始被击溃的,一贯的理性,而是为了让自己更有效,彻底地处理那毒药。
“没错,可那不能是您。”老大娘说了:“这道理我想您明白。”
剃发娘接下来说:“是这样,这里就这位姑娘能打这扇门。”
“但他们俩个——到底是啥子关系哩?”民工们闪烁的栗色眼睛一体发出这样的疑问。
“他们是兄妹?是父女?亲友?”人们发出各种质疑,“亲友”后加了一个别有用意的问号。
老大娘不耐地把手一挥:“啥都不是。甭费心在这事上。”
“这姑娘哭得忒伤心。”扫街妇坐在扫帚杆上说,直瞅她哭得通红,像是一片晚霞的脸。
“您咋就不哭呢?”老大娘干嚷了一声,几滴老泪从眼里蹦出来,挂在干瘪的脸上。
“不就为了相信什么吗。这年头谁还信什么?好不容易身子骨锻炼得像个人样,硬给折磨成这……这帐—这帐怎么算呀?”老汉洪钟的声音沙哑下来。
老大娘湿着脸:“老帐新帐一齐算。清清楚楚地算。”
“待会咱把那轮子还他娘。借了怕有一年了啵。”剃头娘喃喃自语。
“姑娘,打门吧?”老大娘边说边拭泪。“自他判了劳教,他娘日也盼,夜也盼,他爹脾气硬,受不了这气,去年没的。他爱人并着八岁大的孩子都在牢里,这么些时日也不知是死是活。伤天害理呀,把孩子关起来,谁听过这样的事?为着他,一家人都炼了功了。他娘病得快不行,亏他每天背着兜转,后来也炼了功,身子一日日硬朗了。没料到儿子媳妇都关了起来,老人也不敢炼了,身子一天坏似一天,成天锁着门,耳朵又背得厉害。一提儿子就伤心落泪。好好一家人,遭的什么罪啊……”
“那娃儿懂事,没随他娘劳教时,在他奶奶跟前从不提他爹,背地里瞅着他爹相片流泪。他跟他爹可好了。一大一小老一块儿上咱那儿剪个父子头,人瞧了都乐。”剃头娘说。
“唉,那娃儿炼起功来可认真了,两腿打那一盘,雷也动不了。”老汉叹口气。
老大娘想起什么似的:“姑娘”,她压低了嗓子俯身向哭泣的姑娘:“他娘也该见见他了。”说着拿袖子拭泪。“这可叫人咋见哪?”
红指甲女郎踱到一个角落蹲下来,用那种乡下人习惯的,国土遍地可见的蹲姿,腿上搁着流线型黑包。汉子把剑握在手里竖直了,胳膊依伫着。老汉拄着枴杖,这回费足了劲才把腰杆挺直来。扫街妇把下巴顶住手心,愣愣望住那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姑娘。
姑娘把脸悬在人形上方,什么也没听见,洁净的脸弄得一团糟。人圈顿时陷入了困境。然后那个后脑勺扎朵蓝花的女娃儿——就是那早先勇敢地问“他是谁”的胖腿女娃儿——抛下手里耍的花叶子,上前把小手牵住姑娘,朝那扇红门走去。
她俩在门前一道站住,女娃儿仰头睁大清亮的孩子的眼望着她,她俯头看女娃。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姑娘拿手掌和手背抹干满脸的泪,把手在裙子上擦拭了,深呼吸一口,提起右手轻拍那扇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红漆剥落,从黄昏到清晨紧闭的木门。
一丝动静也没。她加大了劲道打门,边叫唤:
“大娘!”
一阵听得见针落地的沉默后,门扇后传来了细碎的声响。沈缓的脚步在门后由远至近,门闩沉沉地咕咚一声,老得快散架的木门震了震。出于某种奇特的意旨,众人不约而同挪动脚步,把身躯形成几匝完整的圆圈绕在板车周围。这样,他们就把那个人形给不知不觉中护在自己的体温里。像是守卫的兵士般挺直了身子,他们屏住呼吸,盯着那扇发出一声朽木的吱咯声,一寸一寸打开来的红门。等门开启到五、六只手掌那么宽,人们看见门后立着穿黑布长衫,一头白发,脸色清臞的老妇人。她颀长而单薄的身架立在门边,像是一尊没有重量的长木雕,茫茫然把视线越过两张温柔的幼者的脸,望向自家门外的陌生人,直到在她难以迎接的视线下,他们缓缓撤退了身子,像是退潮的海水一般,露出身后那架板车。
然后和所有的人一样,黑衣妇人,他的母亲,看到了板车上静静躺着的人形。
200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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