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他们害怕了很久了”
老大娘把双鹰隼般的老眼直钩住众人,像是要把他们脑子里受了什么指使而生出的不好听的话事先消灭干净。
“就是,法轮功。为了修炼这法,他把什么都给没了。成了这模样。您都瞧见了。”
仿佛比初见人形时更深沉的迷茫和惊惧笼罩在人圈子上方。众人被什么力量调动着,把视线纷纷聚焦到板车上的人形。这个历史被曝露的人形静静躺在板子上,在无形中移入了一座磐石,沉重了许多。
“再怎么着不能把人这样折腾?瞧那些个黑紫黑紫的伤,瞧这副皮包骨,遭了哪年的饥荒似的,可怜哪!”
扫街妇把双手蒙上饱受风霜的脸,把眼前这个被折腾得不一般的人形和电视上,报纸上诬蔑这些修炼人的,关于他们自焚、杀人、毒杀乞丐的假新闻在脑海里一遍遍翻涌,她不习惯思考的脑子狠狠折磨她的心。
“就算他们炼的是邪教……”一个模糊的声音咕哝着。
“今天不管谁干下这事都得遭天谴。天打五雷劈。这是肯定的。谁也逃不了。”老汉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炼的不是邪教。诸位,听明白了,谁把这人整成这个样式的,那才是邪教!这点分别是非黑白的本事难道咱们老百姓还没有吗?欺负人也得有个限度!”青布衫老妇人坚决地说。她的个头矮小,立在地下像根钢打的钉子。
几乎和扫街妇同时看见人形的,胖娃子的父亲一径闭着嘴,布满褐色斑点的脸色十分难看,像生了病。那孩子早脱离了他的掌握,和一群男娃子们混在一处奔跑戏耍,这父亲陷入了沉思似的把手掌托着下颚,脸沉埋入掌心。
有件事很奇怪,他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形时,直觉就已告诉他这人遭这重大磨难的种种背景。所有老大娘和那老汉所说的都不出他的意料,就像是有人预先告诉他一切,而那些人们没有说出来的,比表面上所呈现的悲惨千万倍的事实使得他惘然若有所失。对于人人唾骂的法轮功,他没有十分具体的态度。他只知道他的国家掌握在一个说谎的政权手里,依据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在这件事情上他很自然地站到了国家机器的反面,拒绝吞下那些个宣传喉舌强迫喂给自己的毒药,虽然他不十分明白他们配制这一剂毒药的缘由。我们可以这样说:出于对这个政权的极度不信任,他自动站立在所有它的立场的对立面。对他来说这是非常自然的。一个习于说谎的政权,和一个习于说谎的人一样,丧失了对真实的尊重,也就逐步丧失了对他人和自我的尊重。最后,它必然将丧失对人的尊重。对人民,人性的尊重。所有正在京城上访的冤民,所有人民被强迫拆迁的安身立命的房子,所有农民失去的一亩又一亩,不计其数的粮地证实了这一点。而这个骷髅般的人形在所有不可辩驳的证词里做了最雄辩,悲惨的证词。然而无论如何,他没有预料到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直到此刻,直到他亲眼看见这惨绝人寰的人形,他不知道这个国家堕落到了什么样的黑渊。直到他亲眼见到这个被折磨毒打得不成人形的陌生人,他不能确定这个国家已把人民带到了什么危险的境地。他们自己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危险的境地。他默默站立,成年人的脸上呈现一种难以描述,深刻的沉痛和耻辱。这种沉痛我们有时候会在一个被欺骗太长久的人忽然面对惊人的真相时,悲愤莫名的脸上看到。
那个对一切怀抱着理性的好奇心的胖肚子男人,他阴郁的脸色和闪躲回避人的眼睛使得我们难以猜测他的心思。或许是这样:对于一个委实不愿意和自己过不去,委实不愿意质疑国家信誉的公民,对于一个渴求稳定和温饱甚于一切的人,这个奇异的的人形和他后面隐藏甚深的秘密不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对于他的良心,它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或许他会为了自卫,为了保护自己安定的生活奋力一击:
“但他信邪教!那本身就是错的。是愚昧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听从政府的政策呢?一切将多么简单!”
或者:“既然他信法轮功,那么为什么他的师父不能救他呢?”对于一个吞了太多毒药,自己的系统和它同化而不自知的人,这或许的确能帮他解决困境。再不然,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宣布:
“我跟从政府的决定,那就是一个公民的义务。即使政府错了,那也是由它来负责,至于我,我仅仅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公民,我什么也不需要负责。”
然而不幸,这个胖肚子男人,即使他刚才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还不是这样的人。第一次,他感觉那毒药在体内兴风作浪,出于本能他想把它呕出来,剧毒的陈年毒药却一时紧卡在喉咙深处不上不下,叫他难受万分。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脸在这时露出这诡异的,叫人不悦的表情。他的全身都在试图呕吐以图存。然而他需要帮助。他还没有找到一个突破点。他的困难在于这仅仅是他识破的这个国家的第一个谎言。
嗓子低沉,青衣入时的女人一个个巡视人人迥异的表情,心事重重。和其它人不一样,她的心里盛着几幅另外的受难者的图像,虽然在悲惨和残酷的程度上他们远远无法和眼前这个人形相比。她是一个基督徒。是一个属于三自教会之外的,无法在国土上合法注册,然而十分虔诚的基督徒。老大娘说话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掠过一句话:
“汝当舍尽一切。”
那么她是觉得这个佛门的修炼人是得到了他应得的,神应许给他的归宿了么?就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她只知道,这个陌生的人形深深打动了她。同样是神的子民,她不需要人家告诉她,她完全明白他承受了什么,他为什么能承受这人其实无法承受的灾难。她同时知道换了自己,或许将同样能承受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无论如何巨大的灾难。不过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所以必须承认,有时她不能十分确定这一点。一个人能否通过肉体和精神双重的严酷试炼,那不是单单在想像里进行就可以的,那只能在真实的历炼下裁决。不过有一点她或许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那就是这个受难的人形在此时此刻的历史意义,以及无数个和他一样受难的法轮功弟子和基督徒的历史意义。做为一个尽力符合基督教义的门徒,她明白和一千多年前唱着赞美诗走向罗马竟技场的早期基督徒一样,这些受难者代表着一个意义无比重大的,关乎人类以及整个宇宙存亡的伟大事件。
说不出为什么,她老把眼睛瞅向那人两排有着微妙弧度,琴身一般,历历可数的肋骨。这些肋骨可怕地从皮肉下凸出来,几几乎就要把皮肤给戳破。对她来说,这两排悲惨的肋骨和它们之间严重凹陷的腹部具有所有人类信仰的蕴含。那似乎是提炼过千百回的,人的肉体的牢笼和守护者,这十几根肋骨露出了自身的本相,像是一双能弹奏出无比美妙、殊胜的、属人的悲怆音乐的,神的乐器。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黑眼珠一边恐惧地逃离它们,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为它们深深吸引着。在这个经历了数算不尽的历炼,奇妙的人形身上,像是退潮的海水,这双乐器露出了自身优美的弧形。
“难道这一切就为了炼功?”年轻的民工打破了众人各有所思的沉默,他的眼睛被一股强烈的情绪穿透,更亮了。“他们干吗炼功呢?”
这批民工来自偏远的西南,那里的人对于中原的事情有些不甚了然。但这并不是说他的问题,由于那是出于一颗纯朴的心,没有问到了核心。
“这您得问他们自个儿去,但咱猜最根本的,是为了做一个好人里头的好人。”老汉挺直了身子扯开嗓门:“咱是炼太极拳的,九九年夏天前老见成千的人天不亮就在公园里炼功,鹅毛大雪片的下雪天也不断。那些人白茫茫一片雪地里盘腿打坐,一动不动的模样可神了。”
老汉没能说出口,打那年爆发了对法轮功的镇压,他不能不怀疑自己到底还是和所有的人一样,是个懦夫。
“咱亲眼瞧见,这些炼功人的模样一天天蜕变得精神,和善了。直是脱胎换骨。不是眼见您不会信的。要不是因了这场铺天盖地的镇压,咱也炼这功,”
老大娘沙哑的嗓子插进来:“可咱们心上明白,这样的残酷亚根儿不仅仅是为了炼功。他们害怕。他们心里害怕得快疯掉。”
“干下这事的人早疯了,不疯下不了这毒手!”老汉浓浓地说。
“您老这话一语道破天机。今天我们正赶上活在一群疯子凶狠的脚下。”穿灰西装的大个儿男人发出定音鼓似的男低音。他是一家老牌杂志社的老编辑,干了这么些年了老升不上去。
“这年头谁清醒谁活该倒楣。”人圈子里传出嗡嗡的声音,却又像是大伙集体发出来的合声。
“这话不对。您瞧我,我挺清醒的吧,我可没遭什么罪!”艳红指甲油和红唇相映成趣的女郎把坚硬的漆皮手提包提在纤腰上,黑色短裙朝上矮了半截。
“谁害怕?”呕吐感持续加强的大肚子男人生硬地接上老妇人的话茬子。
“这就不劳您担心了,您啊,该给领导报到咯。”老汉把枴杖提高了,拿杖尾指指胡同口。
“您老,腿长在我身上,该走时我自会走,不劳您费心。”大肚子男人大约是身子不适合过头了,忘了自己半辈子练就的好风度。
“要叫我说,炼这功就错!”他甚至忘了原本一向讲究的说词。
“不叫你炼,你不炼不就得了?太岁头上动土,跟自个儿过不去?那你不就该活该倒楣么?谁有功夫管你?”他一脸的忿懑,面色越发的黑了。
“嘿,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老汉撇下嘴角,冷睇他一眼。
“人?什么是人?那能是你我定下的吗?你在家里炼,早也炼晚也炼没人管你,偏偏打街上四处派传单、贴标语,这不是和政府对着干是什么?谁还能饶了你?打成这样别是自找的?大伙为了你担惊受怕,没好日子过,说得过去么?那能算是个好人?”
肚子里造反似地翻江倒海地转,这个街上随处可见,相貌一般的中年男人把话越说越快,失控了。
“是个好人你就乖乖和人人一样在家待着,甭给咱们惹麻烦,甭给国家丢人!”
青衣套装的女人抬眉望他,纤细的脸上带着微妙的神情说:“别太激动,您哪。”
长发清秀的年青人把双手叉在胸前,薄薄的两片无色的嘴唇奇怪地扯着,说不出是在笑还是暗暗哭泣。他的一双丹凤眼不大,却特别的黑,像是提前到来的夜。
“您不舒坦?”红指甲女郎就近望着激动的大肚子男人额头上冒出的颗颗汗珠,讶异地说,抬手摸他前额。
男人把头撇了开:“不舒坦?今天谁还能舒坦了?”他简直就是咬牙切齿了。
“怪道,谁招您惹您了?气忒大!”女郎瞪大了蓝里透绿的媚眼:“您这是咋了?敢情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啵?犯得着?”
“就跟你过不去!”男人狠狠瞪她一眼,推开众人走到板车前,把食指指着那人形,双眼发出半癫狂的光芒嚷:
“谁要为这负责?谁?”
众人朝后连连退步,心想:怎么说到疯狂这人就霎时发起疯来了?这世道果真问题不小。
“如果我说,是您,您得为这负责呢?”一个无比温柔的,成熟女人的声音镇定地传来。
“甭扯笑!”男人愤愤地,头顶上半灰的发竖了起来。他是哪个单位的?他的头衔是什么?家住哪?工作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个365天?活了多大岁数?为了什么,他的肚子这般要命地凸了出来?
“不跟您扯笑,说正经的,如果您真得为这一切负责呢?”依旧是那个带有磁性的女声。
“我没打人!没杀人!”大肚子男人把粗粝的嗓音调到危险的边缘。
“谁又这样指控您呢?”青衣女人的声音更温柔了。
“这位爷,我说,您好好待着,没入对您提出控诉。”老汉说了,一袭宽大的唐装在胡同里吹来的风里飘。
凸肚子男人指着自己鼻子,啼笑皆非又似乎热泪盈眶:“我?”
“甭打诨,就是您。”红指甲女郎似笑非笑地说。说完艳丽的脸上忍俊不住,嫣然绽开一朵微笑。她化了浓妆的脸霎时变得年轻许多。
“奶奶的,我揍你!”男人说着朝前高举手臂,却迟迟不落下。女郎笑得更明艳照人。
“您需要什么证据呢?”成熟的女声和夏天涨潮的大水一样咄咄逼人。“就是您有罪的证据。”
“甭和他多啰嗦,人犯下了罪,触犯了神明,谁不是自个儿心知肚明,哪还需要什么证据?”老汉拄着枴杖,风里飘扬的唐衫叫他更显得身形不一般地高大。“证据?那是现代人搞的玩意儿。”
“老大爷,说句重话,您敢情是活在古代?神明?那是古人的玩意。用现代人的话挑明了,那就叫迷信!”南方人模样的白脸年青人扭曲着嘴角,一双黑眼烧着。他的模样像是戏台上负心的小白脸,更像是银幕上被自己吐出来的,苦闷的烟雾层层围绕的作家。
“这话说的是,真要有神明,能叫这人打成这样?”一个主妇模样的大妈说。人越聚越多,把胡同整个堵住。
“老大爷,您听过个叫尼采的?人家一百多年前就判了上帝死刑!”青年人乘胜追击:“和您的好人一样,上帝早死了。”他俊秀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乐。
“尼采?哪个尼?孔仲尼的尼?”老汉处变不惊。“这是哪国的鬼子?咱不管洋人。咱们自有咱们的神明,假不了。头上三尺有神明哪,小兄弟,古人的话不能不信,数典忘祖,您这个中国人活着还有啥用啊?”
“神的意旨不是人能明白的。大妈,这人打成这样,您瞅着心上也看不下去,是不?”青衣女人成熟的声音像是座弦乐器发出来的。
“废话一箩筐!眼下我就瞧见这个不像样的人形!别的我啥也没瞧见!瞧不见!”凸肚子男人大声嚷,手胡乱挥。
“瞧不见,那可不等于没有。”老大娘淡淡地说。
“谁?到底是谁把这人整成这样?”男人汗濡了额头,抖着双颊恶狠狠地望着人。
“您果真忘了?是您呀。”弦乐器依旧发出悦耳的,安抚人的声音。
凸肚子男人愣在那里,傻傻瞪着青衣女人。他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试图回忆起自己曾经做下,却又忘得一干二净的什么。斗大的汗流下他的脖子,而梧桐树早已落尽了这一季的黄叶。
“是我……”他微弱的声音颤抖着。他的职业是什么?任务是什么?单位是哪里?制服什么颜色?他的绝密办公室在几楼?
男人立在人形身旁,像一个患了失忆症的人,脑子里一片空白,汗水从脖子流入衣领子,又顺着背脊涔涔流下。
“是我……是我。除了我还有谁……”他蠕动着苍白的嘴,眼里又射出癫狂的光芒。
人人默默望着他。若是这些胡同里的居民把这场审判办下去,恐怕这个有正当职业,上有老人下有家小,比国土里一半,不,三分之二,不,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人幸运的男人真得疯了。
一头银丝在风里飘的老大娘不忍地说:“放了他呗,瞧,怕成这样。都是人。”
“你怕什么呢?”灰头土脸的民工简直觉得今天是他们进城打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天。
“什么!”凸肚子男人惊醒似地大叫一声。这一声莫非是用来驱魔的?
“不怕不怕,”老大娘哄孩子似地:“这儿谁都甭害怕。该害怕的是他们。”她把头朝后一歪。
“您瞧瞧,还是老人看得清道得明。他们可该害怕了。这就叫天理。”这是高个儿男人的低音。
“要是天理还没让他们吞了的话。”长发白脸的年青人闷吱了一声。
“谁嘴巴忒大,吞得下天理?”红指甲女郎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
“是的,他们害怕了很久了。”人们还来不及看清楚是谁说的这话,话音的尾巴就已消失在秋天早晨的风中。
“他们怕什么?”这是那个我们早就把他给忘了的,早先对人形充满了好奇的胖娃儿。他穿件帆布裁的吊背装,矮胖的小身子傍着梧桐树,小手里握条梧桐枝子,扯着稚嫩的嗓音大声问。
在这样的声音里就连最世故的大人都能听得出来,里面是没有丝毫的畏惧的。更好像那怕着什么的人也该这样,也该什么也无所畏惧。这突兀的声音提醒大人们身旁还有一批半懂人事的孩子,他们该更加留神自己的言行。不管在什么特殊、紧急的情况下,他们得照顾到这些孩子的心灵。即使在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面前,他们也该把自己的身体放置在熊熊焰火和孩子无辜的身子中间。
胖娃儿的父亲从沉思里惊醒,痛心地想起这个五岁大的孩子今天是不可避免地和自己一起见证了这个悲惨的人形。无论如何,他觉得,这是自己失职了。被这从天而降的人形打击的忘乎所以的大人们突然集体醒悟过来:照理说自己是该保护,是该好好爱护这些孩子的,他们的未来是自己的责任——至少,这是大伙依照惯例认定的一个概念。不过,那大约也仅止于概念了,在这个并非兵荒马乱的年头。
蹲坐在人形边,长久不语的汉子摸着自己神气的长髯微微带一抹笑意朝胖娃儿瞅,再仔细瞧,却能看见他一双深邃的眼里藏着悲痛。
“嗯,他们怕什么呢?胖娃,等十年你就明白了。”
“十年?不,干吗不现在就告我?”胖孩子嘟哝着肿起来似的,两片鲜艳的唇,恨恨地加一句:“光欺负人。”
长髯汉子豪放地笑了。“他们怕的可多了。怕被自己埋的满地的地雷炸崩了肚子,怕天塌下来砸坏了头壳,怕脚下的地裂开了,摔下去。他们还怕你呢,娃?”
“哪能?”胖娃把双黑乌乌的眼从眉骨下抬起了,瞅着汉子。
“他们怕你要长大成人。”汉子提起宝剑朝空中一挥,画个神气的圆弧。
“那可不。”胖娃子嘟着红嘴:“那是肯定的。你们等着瞧。”边说边折断手里的梧桐枝子。
大人们呵呵笑了。不等那笑在脸上舒展完全程,又收束了它,换上一脸的阴霾。可感知的,带有重量的沉默降在人圈子里。穿灰色西服的编辑像是受不住这压迫,又像是钩起了什么要紧的念头,深深望一眼板车上的人形,在这最后的一眼里把他牢牢刻在心板上,举步离开。他的步履疾速,高大的背影很快从胡同口消失。
收拾起自己脑子里转的念头,父亲一把拉上树下的胖娃子,准备行使父亲的权威把他拖走。娃子半蹲下一双肥腿,身子朝后扯,一边连声叫:
“不走,我不走。你干吗呢,我还没瞧完嘛。再瞧会儿。”胖娃儿一路踢腿挣扎,被父亲提着脚半离地走远了,远远,胡同口还传来一声响亮的:
“噫,让我再瞧会儿—”
相貌清秀的年青人如梦初醒,抬眼环视一圈人群,刻意避开了板车上的人形,举起黏住了地底的脚,像个被重重击了一拳的人垂头丧气地盯住一双脚尖,什么也没看见地一步步走出了过了大半个早晨的胡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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