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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川: 心路旅程

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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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阴霾的天空,仿佛我麻木的脸。冷风如刀。小城清冷。迎着风,我骑着自行车遍街乱转。这是一九九五的初冬。我回到这个小县城快半年了。

那阴沉沉、冷冷清清的日子,我怀疑自己的真实存在。灵魂在另外的地方游走。身体麻木地在县城里乱转。我知道这个日子应该是有太阳的。太阳躲到浓浓的雾后。我有一些关于写作的计划,如阳光般照在我的暝想中,而现实中我的生活被穷困这阴霾的浓雾困扰。这暗淡、阴冷的季节,跟我的心境吻合。这时的我,就不是我,是一些困扰和迷惘,我怀疑自己的真实存在、怀疑自己写作的能力。太多的怀疑在没有结果证实前,计划和制定计划的人也被怀疑,并失去存在的真实。所以我总感到自己的存在也是不真实的。

五点钟,我必须去幼儿园接三岁的女儿。在这之前,我一直在街上乱转。随后向幼儿园靠近。

几个年轻人在幼儿园不远的一个铺子里围着一台电脑指指点点,大声高谈阔论著。这可是我们这里第一台温得斯九五。

这是最新的操作系统,不得了。高档货就是板扎。

说话的人们脸彤红。是天冷和兴奋的结果。

坐在电脑前的人一脸谦逊和不以为然。眉稍间高高挑起掩饰不了的得意和陶醉。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店铺的招牌——打字复印店。凑在门外仔细看了一眼那个叫电脑的东西,嘻嘻,跟他妈台丑陋的小电视机一样。我如同怀疑自己一样,怀疑那背时东西到底管啥用。

又凑上前问:这东西贵吗?贵?岂止是贵?一万多呐。我哦了一声,灰溜溜走了。心里却想:饭吃多了撑的!有一万多钱不如拿去喝酒。

幼儿园那两道沉重的大门五点正准时打开了。密密麻麻的家长如潮水般涌进了幼儿园。我接到了女儿。把她放到自行车的幼儿坐上。她小脸彤红,小脖子缩着说:爸爸,我热。

我惊诧地看着女儿,那样子完全不是热的样子。是冷!我想她的感觉和语言界定不是通俗、常规的词面意义。恰相反。

好吧。爸爸也热。我们快快回家就不热了。我的任何怀疑和不真实的感觉,面对女儿时就荡然无存了。我是最真实的父亲,正如她是我最真实的女儿一样,面对她,我得真实地去做一些工作。比如煮饭、洗菜、替女儿洗衣服、满足她的一些小要求。那时满脑子都是女儿和她的要求。我的一切都不在了。

把女儿放到火炉边坐下,开始做菜了。冰凉刺骨的水直让我把手指放到嘴上哈哈地叫。

女儿说:爸爸,我不热了。扎着两个朝天小辫的妞妞一脸认真。我说:爸爸现在不是热,是烫!被洗菜水烫了。对感觉的语言准确表述,我的遗传是随意、颠倒。我父亲说我三岁才会说话。把打开水说成是:打开打水。把两个鸡蛋说成:鸡个两蛋。有这种语言艰涩症遗传的人,最好的弥补方法就是不说、少说。用汉字表达更慎密、更帖切一些。所以,我以我木衲的德性而选择写作的生存方式应该不错。

一切真实的感觉和忙碌在女儿入睡后消逝。一种空朦的感觉在昏黄的灯光下漫延。我怀疑小县城电力不足,所以灯光老是散发着懒洋洋的光,这让我极大地不舒服。把方格稿铺到桌上,打个盘腿。用一支老旧的钢笔,我把另一种真实体验到方格稿里。

一头狼,或一头猪。左手夹着烟,右手拿着笔。正笨拙地在稿纸上打洞,企图让自己钻进去。那样子既愚笨又痴醉。乱蓬蓬的头发里,烟雾弥漫。一个美丽的女人边打毛线边看掘洞的狼或猪。古董的发条闹钟在静寂的屋里悠闲地散步。当他把写好了几页的稿纸撕下来放到一边时,那个美丽的女人就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铺上新的稿纸,一声不响地抄誊。

多年后我大脑里常回想到这一幕,当我怀疑一切,并做着同样令人、令自己都怀疑的事情时,就是那么个场景。那个美丽的女人,是我心灵里的美丽女人。在心里的,不是图片、影视意义上的美丽。我的老婆,我女儿的妈。那时我也怀疑她的真实。

一个长相极佳、身材苗条,文雅温柔的女人,和我共同生活在同一屋里。并用她的工资养活我和我的女儿。并且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我所做的、令人怀疑的写作计划中。我成了仅次于女儿的家庭重点。婚前我背了一部苏联电影的台词给她听:亲爱的,会好的,面包会有的。我们将来什么都会有的。她很感动,也真诚地接受了我那令人怀疑的承诺。

当我狂热、固执地放弃大城市和工作,回家履行自己的写作计划时。我又背了台词:亲爱的,我的小说会写得好的,小说会发表的。我们将来什么都会有的。她很感动,也真诚地接受了我那令人怀疑的承诺。并全身心投入到我的计划中。她秀美的字迹会让老编多注意我的稿纸,而我那我字体龙飞凤舞,会让老编不屑一顾的。这样,她必须走进我的陷阱中,与我一同去实现我那可疑的计划。风炉里的火殷红,外面在刮北风。

她说:这段文字语法不通。

改。我只说一个字。仍然埋头前面的写作。

她说:这句话不太通顺耶。我头都不抬:把它理通。

她放下笔,烘烘手,又揉揉酸楚的手指说:单位上买了电脑,三万多。是金山字处理系统的。那个打小说就不得了啦。喔。知道了。我继续自己的写作。唉,要是我们家也有一台,那该多好。我放下笔,看着她。那柔柔的目光里隐含着一些盼望和憧憬。她的笑甜甜地,却流露出无奈。我们彼此都明白我们的家庭正面临着一个字:穷。她那刚好四百元的工资。入不敷出。能不断顿已是不错的了。那时我也怀疑她对电脑的渴求,比我的写作计划更令人怀疑。我说:会有的、会有的,我就是电脑,你就是复印机。她笑了,傻乎乎地笑着。我的灵魂便跳到另一个黑暗、见不得人、充满愧疚的地方,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愤怒地骂着自己:你这个无能的男人!我踢你!我扇你耳光!我说:今天去接女儿,在幼儿园旁的打字店里,我去看了一下。那里也新买了台什么温格斯什么的东西。一万多。我总觉得也不怎样。跟台小电视一样。难看死了。咱们别再想那鬼东西。一万多,不值。她笑笑,说:当然。只是说说。哪买得起。再过十年也许可能吧。我说:你就别打这主意了。这辈子都别想。山区有的农民至到现在没见过电视的人不也大有人在。呵呵,忆苦思甜,好好。不说了。时间不早,休息了吧。我,算了吧。熬个夜,守守这笼火。

冬天真正来临时,我心灵里美丽的老婆,到省里的工商学校去面授。家和女儿就丢给我照看。

女儿发着高烧,小脸彤红,双眼水汪汪。说话也有气无力。她歪倚在沙发上,双目无力地看着电视。我望着摊在桌上的稿纸,心乱如麻。下午才打过针,现在小额头依然烫。我的心被女儿的高烧烧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一年三个地州发起了为时三年的三地州小说擂台赛。这次赛事为我的小说提供了发表场所。我铆足了劲地写。

我的战场还是在火炉旁、茶几上。望着女儿难受的样,我真巴不得让自已去替她病。无心在方格稿里填进一个字。搂着女儿,看着她病。心里痛苦得一筹莫展。半夜、两点钟。女儿烧到四十度。背起四岁的女儿,打着电筒就往医院走。那是一个黑沉沉、极其寒冷的冬夜。在街的转角黑暗中,传来一种狼镍般凄烈地长嚎。那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发出令人毛骨束然的恐怖气息。女儿在急诊室打了退烧针。

她一见护士要打针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泪眼红肿、可怜巴巴的拉着我不放,水汪汪的小眼睛里满是乞求和不解。可我还是强行把她按住让医生替她扎了针。我心里也仿佛针扎般疼着。

回家的路上,我对女儿讲了病了得打针的小道理,也讲了人生必须面对一些痛苦的大道理。我知道她听不懂。但我还是讲了,那是讲给我自己听的。我必须面对贫穷和一些心灵上的痛苦。在街的转角黑暗中我们又听到,那种狼镍般凄烈地长嚎。那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令人毛骨束然。我鼓足胆打着手电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个乞丐,穿着肮脏单薄的衣服,躺在街的一个角落里长镍。我马上明白了。这是那个白天在街上爬行的乞盖少年。他一只因创伤而腐烂的脚板还连着他正腐烂的脚杆。仿佛那只连着他脚杆上那只腐烂的脚板只是一块阴沟里捞出来的,让人恶心怄吐的腐肉。我不忍把光束停在那烂脚上,把手电又射向了他那肮脏的脸,他十六、或十四、五岁,一双闪亮的、非常人所能有的兽性般的眸子直射向我,我被他的目光震撼。我不知道这目光到底属不属于我们人类。回到家,我安顿女儿睡下。拿上女儿的面包,和我的半瓶酒,一件旧衣服又返回那黑暗中。

我把衣服扔到他身上说:穿上吧。他停止了镍叫,用雪亮的目光盯着我的手电。我把面包和酒放到他面前,他一把抓过面包就往嘴里塞。那叭达叭达的声音让人想到猪在厩里吃食的响声。我在刺骨的寒风中,用手电照着他。仔细地看着我的这个同类。他几下就把一大块面包吞噬干净,目光就投到酒瓶上。我想,他喝下这半瓶酒,伤痛和寒冷都会因麻木而减缓。他把酒瓶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就扬手把瓶子砸到脚边的水泥地上,这是我无法意料到的。酒在地上流,汇聚到他那腐烂的脚前,他开始猛烈地镍叫,那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直刺我的心灵。

我转身默默地走去。第二天女儿住院了。早上的吊针打完己近中午,背着女儿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我的旧衣服被扔在角落,那乞盖爬在路边。不远处就是他那腐烂并且脱离了他身体的脚板。在雾后有阴冷的阳光,那乞丐在雾后的阳光下傻笑,他的面前有许多肮脏的面包。我的心迅速被一道惨白的雾裹住。我背着女儿往家走,心却失去了行动知觉,木木的,仿佛我身处另一世界。我回到大院,站在空地上,抬头望雾蒙蒙的天,我想这是死后的感觉,活着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我知道自己早晚是要死的,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死了后就这样?那小乞盖还活着?他还能活多久?爸爸,走啦,爸爸,走啦,回家家。女儿那嫩细的手指在我脖颈上划动着。我半梦半醒地回家开门,把背被里的女儿放下。

把女儿放到沙发上坐着,把风炉火提到她面前。这时我感到自己又是真实地活着了。退了烧的女儿小脸惨白,小嘴唇干裂。一双小眼睛亮着水光、折射出一种慵懒无神的光。我竭力想感受她的痛苦,但丝毫也找不到她所反应出来的那种痛苦在我身上的感应。我替她喂药,然后又哄着她吃了一点点浠饭。

她用小手推开我伸去嘴边的匙子说:不嘛,不嘛,我看动画片、我要动画片。

我开了电视,把一盒录像带塞进录像机。

我把茶几拉到沙发旁,一手拉着女儿的小手,一手拿着钢笔,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又为什么?在女儿出生才三个月时与死神擦肩而过。当医院下病危通知书时我哭了。我情愿用自己的死亡去换取她的生命。那时我可为女儿——-,现在我为女儿而活。多年后女儿成人,并有她的下一代后,我还为谁活?为那嘴瘪皱纹满脸的妻子活?我为我的不死而活着。生命没有多少活着的意义的。活着,我们每个人多少都有活着的意义的值质借口。然而死去呢?我们终极意义、价值又是什么呢?那在地上爬着,脚和身体分离了的乞丐他为谁活?他将毫无任何价值借口本能地活着,并且是世俗痛苦意义上的活着。并本能地死去。记住他或很快忘了他或同情他,这些世俗的意义在他的感知里根本就毫无意义。这就是生命的本意。

女儿在我胡思乱想的时间歪倚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为自己的失误自责。我心疼地,轻轻地抱起女儿把她放到床上。我轻轻吻了她的小脸一下。我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一脸疲倦的女儿。我想,此刻女儿如她静静入睡般死去,我就会躺到她身边紧紧抱着她,和她一起死去。她是我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如果她提前终止了这种我心灵的延续希望。我活着就是毫无意义的了———那夜下了一场大雪。

第二天一早我用背被背着女儿去医院。在街边见到了那乞丐,眼睛大睁着,但没有了光泽,嘴张着却没了呼吸。有一两个人正站在他身边。女儿问:那个人咋个啦?我说:死了。女儿说:死了,死了又去那里了?死了就是死了,等有人把他弄去埋掉。女儿问:埋掉又去那里了?埋掉就埋掉了,这个人从此就不在这世界上了。没了。女儿还问:不在这世界上了,那他去了那里呢?我信手指了指天上:上天了。女儿说:他为什么要上天?我叹口气对女儿说:快到医院了,你得勇敢点,打了针病才好得快。女儿哭腔哭调地说:爸爸,我不打针针,行吗?我会好的。女儿打了吊针,在她哭喊累了睡去后。我望着窗外那茫茫的雪。我觉得人最能选择的是死亡,这是件干脆、一死百了的果断抉择。然而我通常逃避这种选择,宁可无可奈何地、痛苦地活着,让灵魂在世俗中饱受世俗的痛苦折磨。难道我们不能选择另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愉悦、快乐、幸福的活法?可我们却总是无法主导、安置自己达到愉悦、快乐、幸福的境地。

两天后女儿出院了,我身上只有一块五毛钱。又过了两天妻子的同事将妻子的工资领了送到我手上时,我身上只有一个五角的铜板。我这年写了几十万字。面对生活现实时,我的心没有阳光。总隔着一层浓浓的雾,我知道那雾后有太阳,也知道那太阳照不到我。这是我人生迷雾笼罩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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