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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陈家桅杆”见证人周开里

【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9月8日】采访缘起:关于清代庄园“陈家桅杆”的新闻,本地媒体早几年就已经炒过,至今却加速破败到倾废的地步。

  “你再不去,就永远看不到了”,学者朋友李亚东在去年的某一天叹息道。我当时没怎么在意,因为比这更有价值的传统民居也因无钱维护而在消亡之中。

  “眼不见为净。”我敷衍道。

  2003年6月13日下午,雨没下透,天气异常闷热,有着浓厚考古兴趣的李亚东死拉硬拽,领着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位于成都远郊温江县寿安镇界内的陈家桅杆。大门紧闭,墙上有“正在抢修,谢绝参观”的木牌,而传得挺神的双桅杆和圣旨碑已没了踪影。

  李亚东轻车熟路地敲开圆墙旁边的农家小院,露头者就是65岁的周开里,他身材高大,知书识礼,因祖上与陈家是世交,所以从小随意出入庄园,有一肚子桅杆背后的掌故。

  历史血腥的一页就这样揭开了。

  2003年7月2日下午,我也领着朋友,轻车熟路地去了。同样花20元钱买通看门人,由一狗洞似的缝隙鱼贯挤入;也同样由周大爷充当现实和历史的双重导游,流连惆怅,不觉天色已晚。

  周大爷恋恋不舍地送行,回望他以废园为背景的孤寂的身影,我耳边还回荡着他绘声绘色的讲述:“我爷爷周志远与陈地石在竹林盘里赌刀,他们互立了《生死状》,二话不说就亮出大刀片子,嗖嗖砍了起来。月亮刚升时开砍,直到第二天太阳出头,两个人才歇手。两个人都血淋淋的,衣裳成刷把了,居然都没倒下……”

  然而共产党来了,以“保境安民”为已任的豪绅统治倒下了,众多无辜的冤魂在改朝换代的枪炮声中呼喊、哭泣,直到消失,直到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以下,周:周开里;威:老威。)

威:大约几年前,成都几家媒体曾经有“抢救川西传统民居陈家桅杆”的报道,当时我溜了一眼,没怎么在意,因为在中国,值得抢救的旧东西太多太多,新闻再如何呼吁、鼓噪,没人出钱,旧事物最终的命运也就是逐渐消亡。

周:陈家桅杆不是一般的民居,它大有来头。

威:来头?至多相当于大邑刘文彩的地主庄园吧。

周:名气没有地方庄园炒得大。

威:建筑规模也不如。

周:那可不见得。当然,现在破败成这个样子,已看不出当年的辉煌了。

威:老人家,就请您从头讲起吧。

周:陈家桅杆占地十几亩,修了8年,据说是清朝同治8年完的工。原先的地形为三沟两渠,将庄园和外界隔开,成为一座虎踞龙盘的岛,现在沟渠早填平了,一点痕迹没留,庄园也只剩不足两亩,断墙破瓦,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房。今天塌一角,明天垮一方,所以政府已挂牌封闭,不准人参观了。

  

威:今天算沾您的光了。

周:沾陈宗典在天之灵的光吧。他是陈家桅杆的第一代主人,祖籍重庆壁山县,在清朝做了多年的翰林,一品大学士,专门为皇上起草诏书。晚年衣锦还乡,因信奉道教,就举家西迁。本想一直去青城山脚下,不料刚进温江寿安境内,就感觉神清气爽,风景如画。找风水先生一测,风水绝佳,于是陈翰林就定居下来,建了这座远近闻名的宅子。陈家桅杆有24座院落,不是报纸上介绍的12座。照壁、堂屋、正院、偏院,一环扣一环,陌生人乍一进去,稍不留意就迷了路;更有雕梁画栋、金壁石嵌、歌赋诗词,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有来历,紧系着道教的掌故。陈翰林还把青城山微缩下来,从安徽和湖北专门运来特殊石材,请能工巧匠垒了一座两层楼高的青城山全景盆栽,并将道教观庙融入其中。

威:这可是典型的道家园林,比大邑地主庄园境界高出许多。

周:刘文彩、刘文辉、刘湘,当时都是土绅、军长、司令,修宅子可以,尾巴翘上天可以,就不敢立桅杆,而且是双桅杆。陈宗典的儿子中了武举,封为边关守将,于是由同治皇帝特许,在陈家庄园大门外,立一文一武两根十几米高的斗座桅杆,天晴时,两里外都能望见;同治帝还亲书斗大的“圣旨”二字,让陈家父子刻成石碑,立于宅外大道旁。你是文人,晓得一见这圣旨,文官要下轿,武将要下马,叩拜之后,方可过路。

  

威:了得!

周:后来,陈翰林彻底看破红尘,上青城山当了道士。而这宅子一代接一代往下传,倒也人丁兴旺,到了民国,以陈家桅杆为轴心,散布在寿安乃至温江境内的陈氏后代已达数百。那时候,四川军阀派系众多,拉锯式的混战,只为抢夺地盘。胜者为王败者寇,杨森、邓锡侯、唐敬尧、刘湘刘文辉俩叔侄等等,风水轮流转着,但所做的头等大事都是抓壮丁征粮,盘剥老百姓。多亏有陈家桅杆在,寿安地方才有安宁的日子过。

  

威:是么?可我听说地方军阀都是天王老子,连中央政府的号令都不认,哪还认得清朝的死翰林!

周:在这方圆十里,陈家桅杆是天王老子的老子,势力大,气焰旺。陈翰林的末末(玄孙)陈地石传下令,在各保各村都竖起保境安民的大旗,并且自己出钱出枪,组织团练,农忙耕种,农闲演兵,一遇乱兵犯境,快马就四处出动传讯,一呼百应。后来,“保境安民”叫响了,周遭地区的旺族、士绅、袍哥都上门来拜帖,寻求保护和相互声援。最后,军阀也纷纷找陈家巴结,给陈地石封官。陈地石不愿受制于谁,一概谢绝。只是解放前夕,国军兵败如山倒,他才于危难之际,一拍大腿,出任“反共救国军司令”。陈地石治下,本地不抓丁,不横征暴敛,因为陈家桅杆就不怎么纳税,连省主席亲征的税也不交,所以那时的寿安,官民富足,夜不闭户,道不拾遗。本地人都以陈地石为榜样,彪悍尚武,男女老幼玩枪弄棍。一遇赶场,必有人山人海的比武大会,得胜者有奖,并选入陈家桅杆的卫队。

  

威:这陈家桅杆是个由地方豪绅统治的独立王国。

周:四川都是独立王国,蒋介石的手一直插不进来,好不容易借打抗战把山大王刘湘骗出省去干掉,其它军阀马上就搞割据,四分五裂。连成都都划了势力范围。以驻军为界,东城姓唐(敬尧)或姓邓(锡侯),西城姓刘(文辉)。老百姓也习惯了,哪怕猛追湾在两军混战,枪炮声隐约可闻,皇城坝的小吃摊和茶铺依旧热闹,人们吃喝得面不改色,川戏票友还在唱《风波亭》或《秋江》。

威:那陈家桅杆是独立王国内的独立王国。

周:差不多,从同治皇帝到解放初期,这宅子风风雨雨,也算有100多年的基业。也许是命数至此,共产党打来了,覆巢之下终无完卵。

威:听我的朋友李亚东说,你对这宅子的末代主人了如指掌?

周:我们家和陈家世代交好,我从小就喜欢在庄园内玩耍。当时正面有大门和侧门,平常侧门开着,由人进出;大门一般在贵客驾临时才敞开。而陈地石骑快马,打双枪,拢了门前,就马上一纵,空中翻个筋头,即落入几米高的墙里了。陈地石的三姨太生一脸大麻子,比东北大汉还魁伟,也是耍双抢,不瞄准就开火,百发百中,她是老公的贴身保镖;另外,还有“马前张保,马后王横”,腿快枪快,所谓腿快赛过马,枪快比过风。这三员虎将,人人见了都喝彩。陈地石的卫队有九九八十一人,个个都是神枪手。有一次,卫队里的一个镖头在家里与老婆角逆(当地土话,意为打架),那婆娘也不是吃素的,隔着灶台,连飞去两把菜刀。镖头一闪一蹲,只听得耳边嗖嗖两声,好险!他顿时毛了,就从腰后摸出双抢,崩崩开火。那枪打得蹊跷,不中要害,却象泼水一般贴着皮肉,密不透风。婆娘吓瓜了,从灶房跑到睡房,又从睡房跑出来,站在院坝中央跳脚。镖头射完了几匣子弹,才停下来吹枪筒的烟,再定睛一看,婆娘的衣裤却已碎成渣渣,几乎成了光身子,却毫发不损。

威:老人家,这有点评书的味道了。

周:这样的事儿还多,你不信,我就不深说。总之,解放军、工作组刚开到时,正是考虑到陈家桅杆的影响,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才使软绳套猛虎,通过谈判,劝陈地石投诚。陈地石晓得大势所趋,就在共产党承诺不动他家一草一木的前提下,答应接受收编,解散团练,只保留八十一人的贴身卫队。接着闹土改,工作组挨门挨户访贫问苦,阶级斗争的大道理讲了一筐又一筐,但群众就是发动不起来。大伙哪敢到地主家去分东西?陈地石不发话,乡上村上的会都开不起来。工作组只好去庄园请“开明士绅”到场,陈地石一去,会场就挤得满满的,明明是斗地主的忆苦会,却开成对陈家的歌颂会。政府的脸挂不住,解放军荷枪实弹,一个营围住了会场,却不敢对陈地石轻易动手,因为他带了十几个挎双抢的保镖一道赴鸿门宴。陈家和新政权周旋了近两年,私藏了大量枪支弹药。解散了的三万多人,明里回家种地,暗里却仍是招之即来的兵勇。解放军曾调查到陈家缴过窜至本地的胡宗南败兵的械,得了上千套军事装备,但陈家百般抵赖不上交,省里市里来人做工作,也软硬不吃。

威:胳膊哪拧得过大腿啊。

周:拧不过也得拧,因为土改是国策,深入不下去,就得拿拦路虎开刀。陈地石“保境安民”的祖宗规矩要破了,他晓得日子长不了——连卫队中,也安插了党代表,今天找这个,明天约那个,一心做陈家桅杆的反水工作。陈地石觉得自己的一再忍让,不仅换不来共产党的信任,反而受尽窝囊气,被逼入死胡同。“撕破皇袍也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于是他在亲信们的怂恿下,发动叛乱。

那是1952年正月初十晚饭后,卫队集合,党代表站在石碾上,正发表革命形势大好的演说,只听崩的一声,他就中弹栽倒,并且至死不明白从哪儿开的枪。

干掉党代表是个信号,陈地石全副武装,登高训话,接着快马传书。寿安地方的青壮汉子个个揭竿而起,重返陈家桅杆,领取枪支弹药,恢复团练的番号。几个钟头就聚集了三万多人。当时正值清匪反霸,崇庆、彭县、大邑、邛崃等地的袍哥大爷,正在山里与剿匪部队周旋得苦,突然接报,象快淹死的人捞到根稻草,立刻突围,急行军几十百多里,增援陈家。

陈家的旗号仍是“保境安民”,所以大本营设在庄园里,沿东西南北,连夜挖了几层战壕。眼看要打仗,老百姓就携小搀老,连夜逃难。只见田野道路,密密麻麻滚动着人脑壳,陈家沿大道设了几线马灯作路标,指示人们出境,不料人河淌得过于缓慢,凌晨四点钟,剿匪大部队开到,有一万多人。昏天黑地,民匪难辨,双方就不问三七二十一交上了火。当时我才十几岁,也夹在逃难人群中,只见往还的炮火,象马蜂窝炸营一样嗡嗡,搞得人不晓得该朝何处跑。

    

我亲眼所见,周围十几个人倒下,有一个腿炸没了,还在炮弹坑里乱刨乱抓,喊救命。有个背娃娃的婆娘,脊梁上血糊糊,娃娃已经被子弹崩开膛了,她还不晓得,一会儿朝左跑,一会儿朝右跑,躲开了炮弹躲不开子弹,她就在我前头栽下去,不知是绊倒还是挨了打。

还有人扯我的裤脚,可我也爹啊娘啊地乱叫,几乎路上的家庭都失散了,因为在暗中,躲子弹,人是慌的,见坑也跳,见坎也跃,比畜牲还不如。直到天色麻麻亮,我才发觉夜里逢上鬼打墙,又绕回到陈家外面。

我趴在一条田埂下,只听得机枪声嘟嘟的,象开了锅的水,而且一直不间断。解放军的武器好,有正规作战的经验,所以占了上风。天大亮时,几条防线都突破了,包围圈缩小到庄园附近。陈地石的大部队都打散了,只剩下铁杆卫队还在顽抗。

威:我在成都生活了几十年,还从未听说过这么惨烈的战斗。

周:当时那硝烟,象起浓雾一样,把太阳都遮没了。好几里罩着雾,陈家桅杆周围的空地、竹林盘、圣旨碑底,那子弹壳铺满了,双手一舀,就一大棒。血啊,脑浆子啊,碎布片啊,挂在枝上,混在泥里。人都没了,地遁了,所以不觉得惨,只是过后想起来,觉得后怕。这寿安,村村户户,青壮年都去了大半;而解放军阵亡了一千多人,相当于一个加强营。

威:死了一千多?有没有夸张呢?

周:没夸张。土匪的阵亡数字还要翻几番,田坝地头随便捡,拖到一处,堆成一匹山。然后由解放军挖坑,耗了一整天,坑才挖好,把尸体丢下去,填平了,种了些树。而解放军则烧了,名字刻在县里烈士陵园的功德碑里。

  

威:是纪念碑吧?

周:意思和皇上赐的功德碑差不多。

威:还有哪些值得一说的战斗场面?

周:太多了。陈地石的卫队,八十一人,每个平均都欠了共产党好几条人命。双方交火前,村民都看见他们把一男一女两个共产党干部绑到水渠边,用脚踹跪下了,就崩崩两枪,两个干部叫了声“妈呀”,百米外的人都听见了,还感到蹊跷。因干部给农民的印象不应该叫“妈呀”,而是宁死不屈,喊两声其它的。已过去五十几年,我这一闭眼,还能感觉到机枪嘟嘟嘟的,开了锅,压得陈家抬不起头。眼看庄园要攻破了,却见陈地石的镖头跃出墙,眨眼间,连翻跟头,就在地心滚碾子一般旋着双手开枪,把机枪手撂翻,接着一口气撂翻了八个兵,再夺过机枪,箭步射了回来,一查验,自己身上也挂了好几个窟窿!

就这样对阵到中午,解放军吹响冲锋号,浪头一般涌上来。陈地石中弹死了,卫队死伤大半,陈家桅杆被占领了。之后,园里的巷战又进行了大半天,直到肃清残匪,园内几乎没剩下活物。

    

这仗打了十来个小时,这边是团练、家丁、庄稼人、乌合之众,那边是炮火先进的从延安一路杀过来的正规军,能扛这么久不错了。那时交通也落后,邻近几个县来汇合的土匪在瓢把子老大的率领下,紧赶慢跑,不料在半路就打探到已平叛的消息,只好折返回去。

接下来就是将陈家桅杆充公,骡马车在路上牵成线,搬运庄园里的粮食、财物、金银细软,搬了好几天。拦路虎崩掉了,政府就放胆开展清匪反霸,寿安一带,凡是跟着陈家桅杆,与解放军交过火的,管你是啥子阶级成分,都定为土匪,统统脱不了手。工作组在解放军的护卫下,走村过户,进行清理,只要有两个以上的群众口头揭发检举,马上拿麻绳绑人到乡上关押。当时的公审大会是一个星期开一次,主要是毙人,少则5个,多达32个,眨间功夫就报销了。群众挤在主席台下,谁讲话谁宣判都不留意,只垫脚打望五花大绑跪在台下的坏人,他们或许昨天还在种庄稼,还在田埂上与你对火抽叶子烟,说不定就是你的邻居,你舅子的舅子,今天就被绑来吃枪子了。

陈家桅杆外面也开过许多次公审大会,四乡八邻都赶来,看毙陈家的人。陈地石的三姨太,打双枪的大麻子,挨了一梭子弹。开枪的兵边射边骂,还呜呜地哭,可能是战友死多了,解放军要报仇。沟里的水都染红了,地也被人肉蚀得特别肥,抓一把起来,油浸浸的,泥巴的汁水是土红土红的,直到几十年过去,这周围的林木、庄稼还是长得快,比其它地盘快。

陈地石的叔伯弟兄× × × ,本来没参与打仗,却被定为“恶霸地主”。由于× × × 吃斋念佛,在乡里人缘好,所以几次批斗会都没开起来。为了逼他向人民低头认罪,工作组派人将其按进一个石头水缸,整个人泡着,只露半个脑袋。然后抬来一架风斗,几个人轮换着绞,将一阵阵夹着糠壳的风直吹过去。

这个刑叫做“养金鱼”,寒冬腊月,水面都结冰了,体质再好的人,都经不住水泡,更别说又泡又吹了。可说来奇怪,× × × 连养了三天金鱼,出水时只打了几个喷嚏就没事儿了,也不晓得他练的啥子功。

× × × 是陈家桅杆命最大的,第一次押他去乡上接受公审时,突降瓢泼大雨,会开不成,只得半路返回;第二次,政府铆足了劲要枪崩他,不料又是瓢泼大雨,并且一下一整天,连个停顿都没有,据说大道小路全淹没了;到了第三次,你以为肯定该死了吧——上面毙人的政策又变了,只有区级政府以上才有权批死。× × × 捡了一条命,被改判有期徒刑17年,最后死在劳改队。

  

威:陈家桅杆还有后人么?

周:这一带,陈家后代好几百,但都属于远亲,不是直系。

  

威:这么漂亮的老宅子,如此破败,怪可惜的。

周:这是个土匪窝,又没象大邑刘文彩地主庄园那样,竖为阶级斗争的典型,所以过去没任何维护。53年,这儿是棉麻仓库;54至56年,倒还辉煌过一阵,成为军政学校,许多国共两党的退休将军进进出出,讲课、休假,优哉游哉;58年大跃进,这儿又成为公共食堂的粮食仓库;61、62年生活紧张,庄园里的的集体财产几乎被偷光了,连房梁也差点让人锯下来卖;接下来就破落了,有几户人在里头养猪,敞放,屎拉得到处都是;到了文化大革命,重庆开来十几卡车红卫兵,据说是陈翰林祖籍重庆壁山县的“反到底战斗队”,乒乒乓乓砸了一整天,梁上墙上的雕刻被当作四旧铲了,字画、对联粉碎了,连喷水池的蛤蟆头也被斩下。这次毁得彻底,园里显得空荡荡了。在1985年,陈家桅杆定为成都市文物保护单位前,院墙外都是猪圈,臭气熏天。后来国家强令拆除,这墙面至今还有好多搭猪圈留下的插洞。

  

威:既是“文物”,政府采取了那些保护措施?

周:前两年,报纸上登了陈家桅杆的大幅照片,认为这样有价值的民居毁了太可惜,应该开发利用。省市领导多次来视察过,人大常委会李鹏委员长也来过,一个车队乌啦啦的一片官,可也就热了一泡屎的功夫。时过境迁,政府把恢复工程包给了私人,一个文盲老板,弄了三年,修了座大门,结果完全弄错,成了一座烧香拜佛的庙门,而侧门就干脆省略了。刚才你们进去看过,地基多,断墙颓壁多,能遮雨的房子几乎没有,满园子杂草、污水坑,维修的木板堆在那儿,都朽了。

  

威:乱整一气,跟破坏没区别。

周:维修老板曾拿着图纸来拜访我,我费尽口舌,一点点指出毛病。他发火说:大爷你也太挑剔了,政府不出钱,我做的可是赔本买卖。我当场揭穿说:政府咋没出钱?省里市里都拨了钱。他承认上面是拨了款子,但是到了乡里,就被当官的吃掉了大头。他说:大爷你不晓得现在的乡官胆子多大,连皇帝买马的钱都敢花!再从牙缝里抠点零头,硬要承包给我,摆摆抢救文物的样子。所以,水泥、木材、砖瓦都只能选便宜货,请的工人也是便宜货,哪能与清代的上等建材和能工巧匠相比?!

  

威:上面没追查么?

周:问题多,查不过来。大前天,乡里的书记大白天被人砍了,群众拍手称快。这路面不太平,专抢公共汽车的毛贼好几拨,公安打掉一拨,其它就逃到邻县。所以,时代变化太快,天天有热点,陈家桅杆迟早会被忘得干干净净。可惜满园的诗词歌赋、楹联妙对……只好让

孤魂野鬼们去慢慢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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