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到给他补课的女教师第一眼的那一刻起﹐我们的主人公就喜欢上了她。
她是本校的优秀教师﹐大概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戴着一个金丝边框的眼镜儿﹐镜片后面的睫毛显得特别的长﹐根根玲珑剔透﹐她没有将它们弄弯﹐而是直直的﹐显得那么自然那么美。同样藏在镜片后面的﹐是她那水汪汪的﹑活泼俏皮的大眼睛﹐当然她还有着同样无可挑剔的鼻子和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的﹑娇嫩欲滴的﹑香艳的红唇。
看上去﹐她是个温和宽厚的人﹐善于思考﹐有责任心﹐举止大方﹐文雅﹐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在她面前﹐于江觉得自己根本不用拘束﹐可是偏偏又有些羞怯﹐有些缚手缚脚﹐不过他丝毫不用担心自己的窘态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窝囊丢人的孩子﹐因为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冬日艳阳般温暖的笑容﹐好像什么错误过失﹐她都能包容原谅似的。
她毕业于名牌大学﹐家庭良好﹐从小就学会了弹钢琴﹑写书法﹐读过地球儿上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研究过各国的历史风情﹐平常玩的都是保龄球﹑骑马等高雅的﹑通常都是小资们才能享受的运动。她出现在于江面前的时候﹐身上穿了件绿色的职业装﹐大方又得体﹐得体又大方﹐让人一看就觉得她温文尔雅﹐仪态端庄﹐媲美李清照﹐不让蔡文姬﹐跟夏洛特‧勃良特或是玛格丽特‧米切尔颇有那么一比。
“我叫司马温柔。”她站在只有她和于江两个人的﹑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教室里﹐甜甜地笑着对于江自我介绍时说。
我们的主人公用瞪大的眼睛表示他的惊讶﹐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复姓的人。
“您是司马懿的后人吗﹖”于江问道。
“也许吧。”司马老师笑着说﹕“你就是于江吧﹖”
“是的。”于江仿彿有些失落。“可惜姓于的人在历史上都没什么名气﹐而且有许多人都活得很窝囊﹐象被关云长水淹了七军的于禁之类﹐说起来就令人沮丧。”
司马老师甜甜一笑﹕“那不是很好吗﹖如果你将来有所成就﹐那么日后其他姓于的人就会以你为自豪的。”
“也许吧。”于江学着刚才司马老师的语气说。
“那么﹐我们开始上课吧﹐今天讲数学怎么样﹖”
于江的脸色难看了起来﹕“我想不太好﹐数学我从来没得过三十分以上﹐以前我们小学的数学老师说﹐我应该转到灵智小学去。”
“转到灵智小学﹖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里都是白痴。”于江回答道﹕“客气些说﹐就是弱智儿童﹐他们大多五大三粗﹐比例失调﹐步履蹒跚﹐目光呆滞﹐整天唆着自己的手指头﹐把屎拉在裤裆里﹐把别人的尿布围在自己的脖子上当餐巾。”
“不要相信他说的话﹗”司马老师严肃而又和蔼地说道﹕“他没有权利这么说你﹐你不比任何人笨﹐你得相信自己。”
“是的﹐我相信自己。”我们的主人公用肯定的目光望着她说﹕“因为我从未把屎拉在裤裆里。”
司马老师走过来﹐拉了把椅子坐在于江身边﹐温良和善地看着他﹕“听我说﹐于江﹐你应该忘掉以前数学老师对你说的话﹐他是错误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能学好数学﹐但是关键在于﹐你是否真的相信自己﹖”
此刻于江坐得跟司马老师是如此的接近﹐看着她那双明亮的﹑充满期待的大眼睛慇切地望着自己﹐于江一阵心跳加速﹐更要命的是﹐老师身上那淡淡的成熟女性的体香象清风一样袭来﹐弄得情窦初开的他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呆了半天﹐他才木讷机械应了一句﹕“我相信。”
司马老师微微地一笑﹕“很好。”
“可是……”于江回过神儿来﹐又迷惑地问道﹕“我要相信自己什么﹖”
“相信自己能学好数学。”司马老师微笑着说﹐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
“噢﹐是这样。”于江象明白了似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说句实话﹐那可真不容易。”
司马老师拳头紧攥﹐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讲台前﹐拿起一根粉笔。于江只看得到她的后背﹐只见她肩头耸动﹐浑身发抖﹐不知在干些什么﹐只听见有‘喀叭喀叭’的声音。等她停下时﹐讲桌上已多了一小堆粉笔头儿。她转过身来﹐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嗯﹐于江﹐既然你不喜欢数学﹐咱们今天就先不学它﹐好不好﹖”
“好。”于江很是高兴。
“既然不学数学﹐那么我们来学语文怎么样﹖”司马老师问道﹕“你喜欢语文吗﹖”
“喜欢。”于江面露喜色﹕“我的一篇文章还获得过‘全国小语会’征文的三等奖哩﹗”
“是吗﹖真了不起﹗”司马老师扶了扶眼镜腿儿笑着说道。
“没什么了不起﹐事实上我那篇作文是语文老师自己写的﹐我只不过是按样子誊写了一遍。因为当时校长说﹐谁的学生在征文中获奖﹐就是给学校争了名誉。那么他的老师就可以得二十块钱的奖金﹐并奖励五斤豆油。我们的语文老师为全班五十多个学生每人写了一篇﹐后来只有我的那篇作文得了三等奖﹐他很是高兴﹐还将得来的五斤豆油分了二斤给我。”
“天哪﹐他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你的语文教师素质怎么这么差﹖”
“不﹐我想﹐至少他的素质比他的媳妇还要高得多。”我们的主人公不无感慨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于江晃了晃脑袋﹕“因为他媳妇后来又到我家里﹐把分给我那二斤豆油又要了回去。”
“那……居然有那样的人……”司马老师露出了又气又笑的滑稽表情﹕“她还真是够龌龊。”
“不。”于江象是无可奈何似地叹了口气﹕“也不能那么说﹐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学校总是拖欠着老师的工资﹐他们也没办法。语文老师都结婚十多年了﹐还不敢要孩子﹐因为他们养不起﹐──孩子可不比猫狗﹐随便喂点剩饭就成。同学们总能听到别的老师劝他﹐说他们夫妻俩的年岁已经大了﹐再不生就没机会了﹐可是他们一直不敢冒那个险﹐街道的老太太们倒是很体谅人﹐颁给他俩一个‘晚育标兵’的三角红锦旗﹐后来听说﹐老师的媳妇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和态度﹐把它改成裤衩儿穿了。”
“原来是这样﹐真不幸。”司马老师点点头说﹕“他们的确是为生活所逼。”
于江继续说道﹕“我们学校里﹐有许多老师都对国家抱怨﹐说要大力发展教育﹐却不给开工资什么的。这种想法可真不应该﹐因为他们应该知道﹐从古到今﹐知识分子都是要饿死才能显出自己的清高和美德。”
“呵呵呵。”司马老师微微一笑﹕“知识分子应该享受到高质量的生活﹐而不是饿死。……不过﹐我听得出你话里的意思﹐于江﹐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是吗﹖”于江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中闪出喜悦的光﹕“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聪明﹐不过大家都说我很老实。”
“呵呵﹐你可一点儿也不老实﹐嗯﹐怎么形容你呢﹖”司马老师想了想﹐弹了一下手指笑道﹕“对了﹐你是个‘小屁孩儿’﹐或者叫‘屁小孩儿’。”
“呵呵呵……那是为什么呢﹖”于江无拘无束地笑着﹐感觉和这个漂亮的司马老师又亲近许多。
“所谓‘屁小孩儿’呢﹐就是……很机灵﹐又有些憨乎乎的﹐好像什么事儿都糊涂﹐其实什么都明白。总是在暗地里捅捅咕咕﹐有时像不得志者乱发牢骚﹐耍贫﹐又时不时的﹐从嘴里蹦出几句金石良言﹐总之呢﹐是给人感觉很怪异又很可爱的这么一种小孩儿。”
“是吗﹖”于江笑嘻嘻地说﹕“这也算是个绰号吧﹐李逵的绰号叫‘黑旋风’﹐宋江的绰号叫‘及时雨’﹐我于江呢﹖就叫‘屁小孩儿’﹐以后行走江湖﹐就可以报一报号啦﹗”
于江和司马老师就这样说话谈心﹐高高兴兴地唠了一上午﹐什么课也没上成﹐到了中午﹐司马老师带着于江到外面吃驴肉饺子﹐这下正对于江的胃口﹐他最爱吃水饺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盘儿。末了儿﹐司马老师付了账﹐于江摸着溜鼓的小肚儿跟在她后面走了出来﹐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忽然想起件事﹐问道﹕“老师﹐你有没有被拖欠工资呢﹖这顿饺子可花了不少的钱哪﹗”
司马老师笑了笑﹕“放心吧﹐老师虽然没有你家有钱﹐可是一顿饺子还是请得起的。”
“那就谢谢啦﹗”于江满面笑容地说道﹕“明儿个﹐咱们还在这儿吃﹗”
“好啊﹐不过你得给我好好的学习才行﹐咱们这一上午﹐什么都没干﹐照这样下去﹐开学的时候﹐你可就跟不上了。”
于江嘿嘿一笑﹕“当然﹐你是不会让我照这样下去的﹐不是吗﹖”
“是的。”司马老师的脸上又露出了令人心醉的微笑﹕“从下午开始﹐你将接受疾风暴雨式的强化教学﹐晚上则睡在学校的宿舍﹐校长和我决定对你进行封闭式管理﹐并且得到了你爷爷的同意。”
“嘿嘿﹐说得倒是怪吓人。”于江心里本来想着祭起‘逃学宝典’﹐一溜了事﹐但看到司马老师的笑容﹐心里又软了﹐总觉得有点舍不得她。“唉﹐从你掰粉笔头儿那会儿﹐我就看出你是个笑里藏刀的家伙﹐既然已经让我看过了你的笑容﹐这会儿大概就要亮刀子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就尽管来吧﹐不过我可是真正的男子汉﹐既不怕什么肉体上的折磨﹐也不怕什么精神上的刺激﹐唉……﹐明知道是个当﹐偏偏硬撑着也要上﹐这是否就是男人的宿命呢﹖……算了﹐管它是真笑还是假笑﹐这笑容总是无法让人拒绝的﹐怎么着我都认了。”
司马温柔作为第四中学最优秀的教师﹐时刻都没有忘记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特别是去年她带的那班捣蛋孩子把她弄得焦头烂额之后﹐她就更下定了决心﹐要在开学之后﹐好好整治一下他们。于是在假期和业余时间﹐她精研了‘屈人之兵学’﹑‘巴掌与甜枣学’﹑‘利用自尊学’﹑‘抓小辫子学’﹑‘挑起内讧学’等等一系列对付学生的理论专著﹐感觉自己的教学水平和思想境界有了很大的提高﹐现在﹐她自认不单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而且还能自由地控制面部﹐做出与内心状态截然相反且天衣无缝的表情来。这次校长让自己给于江补课﹐她想﹐自己也正好拿这个孩子练练手﹐看看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学习成果如何﹐将来开学后对付那帮捣蛋鬼﹐也好心中有底﹐在与于江初步的接触中﹐她觉得自己的表演还算成功。
接下来她亮出了自己的绝招儿﹕‘超级填鸭式学习法’﹐即以喂日本相扑选手肥肉那样的方法来给学生喂知识﹐她认为这种教学方式虽然不能像启发式教学那样﹐使学生得到独立思考能力的锻炼﹐但是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学生记住最多的知识﹐这种方法正适合我们可怜的主人公于江。
下午﹐她让于江呆坐在教室里背诵数学公式﹐但并不给他讲为什么这个数学公式要这样写﹐只是告诉他会背之后﹐能用它套用着解题就行啦﹗于江心领神会﹐他知道﹐这就跟司机需要的是会开汽车而非学会汽车内部的工作原理一样﹐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当于江背得头晕脑胀的时候﹐她就改让于江高声诵读唐诗﹐并要求他读得要象李默然那样的投入﹐要象赵忠祥那样富有感情﹐同时要保持外表的仪态美观﹐两只手要随着诗篇毫无意义但很优美地挥动﹐于是我们可怜的主人公就不得不一遍又一遍摇头晃脑地念诗﹐同时挥舞着两只小手儿﹐就像在赶着烦人的蚊子和苍蝇。
诵读完唐诗﹐司马老师就开始教于江外语﹐于江在小学的时候也曾经学过一些﹐但都是些短语和单词﹐对于语法一窍不通﹐他看着司马老师站在讲台上﹐两片嘴唇像翻花儿冒泡儿的开水﹐古怪地动着﹐然后就发出一串串的﹑有点像小鸟儿中弹时的哀鸣﹐她念完之后﹐就要求于江也跟着她学鸟儿叫﹐可是于江说的既不像是英语也不像法语﹐也不像俄语﹑日语和西班牙语﹐不过外星人若是听了﹐倒是可以考虑请他当星际联盟的总翻译。
就这样﹐两个人足足折腾了一大下午﹐最后﹐由司马老师来进行考核﹐我们的主人公不辱使命地把一切都忘了个干净﹐于是﹐司马老师就呆愣愣地坐在窗口边﹐把夕阳的金彩披在身上﹐摀着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然后又‘腾’地站起来﹐在两排桌椅间的过道上来回机械地踱步﹐不住地摇头﹐时而还用手不停地摸着自己的嘴唇上方﹐好像要确认自己有没有长出胡子似的﹐最后又‘啪’地一声﹐沉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我们的主人公坐在那里看着她表演了半天﹐他不知司马老师是否具有双重人格﹐还是神经质或是别的什么﹐可是他知道﹐自己饿了。
“老师﹐我饿了﹐咱们晚上吃什么﹖”
司马老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现在还想着吃饭﹖看看你做的数学题﹐没有一道对的﹐唐诗也背得乱七八糟﹐你难道不感到羞愧吗﹖如果是我﹐无论摆在我面多少好吃的东西﹐我也不会有心思去吃的﹗”
“那可划不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于江把手里的笔翻过来调过去地摆弄着﹕“政治家们没有心思吃饭﹐他们是为了更好地治理国家﹐建筑师们没有心思吃饭﹐他们是为了更好地建设大楼﹐做买卖的没有心思吃饭﹐他们是为了更好地经营生意﹐环保人士没心思吃饭﹐他们是为了更好地处理垃圾﹐可是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当然应该是为了更好地学习﹗”
“说得太对啦﹗”于江笑道﹕“为了更好地学习﹐现在我该去吃饭﹐就这么简单。”
“好吧。”司马老师终于无可辩驳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丧气地低下头﹐失魂落魄地跟在于江的后面﹐就这样一直走出教室﹐走下楼梯﹐走出大楼﹐走过操场﹐走出校门﹐走过马路﹐走进餐馆儿﹐走上二楼﹐走向空桌﹐最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时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玻璃窗外﹐城市的灯光美轮美奂﹐仿彿海市蜃楼的奇景﹐一辆辆的汽车从不远处的立交桥上飞驰而过﹐尾灯留下一道道弯弯的腥红﹐煞是好看。
司马老师觉得自己也饿了﹐她用手支着自己的头﹐漫不经心地翻着菜单。
缠绵的音乐﹐柔和的灯光﹐营造出一种特殊的氛围﹐她这才发觉自己和于江坐在了‘情侣专座’。
“你怎么把我领到这儿来了﹖”司马老师大声地埋怨。
“别的地方都坐满了。”于江望瞭望周围几个边吃边小声谈话的人﹐然后说道﹕“说话要小点声﹐这里墙上贴着‘请勿大声喧哗’。”
司马老师向两边望去﹐发现有几对窃窃私语的情侣听到刚才她说的话﹐都向这边望来﹐表情不一﹐大多露出惊诧之色﹐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我的天哪﹐他们看到我跟这个小鬼头坐在‘情侣专座’上会怎么想﹖真是丢死人了。
于江倒是很轻松自在﹐他翻了一会儿菜单﹐指着上面一页﹐一边探身给司马老师看﹐一边问道﹕“老师﹐咱们吃这个‘鱼抱羊’怎么样﹖”
“什么‘鱼抱羊’﹖”司马老师从没听说过这道菜。
“这是道汤菜﹐而且很难做﹐因为它要同时去掉羊肉的膻味和鱼的腥味﹐同时又要保持这两种主料的鲜味﹐这汤很有营养﹐而且有美容健身之功效哩﹗”于江一说起做菜来﹐就兴致勃勃。
“既然可以美容﹐那就叫来尝尝吧。”看起来司马老师毕竟也不能免俗。接着于江又点了几样﹐服务小姐夹着菜单转身去了。
不大功夫﹐他们点的几样菜已经做好﹐端了上来﹐隔了一阵﹐‘鱼抱羊’也已完成﹐于江有些奇怪﹐他拿起勺子尝了尝﹐皱了皱眉﹐又尝尝羊肉﹐不由得呲起牙来﹐冲服务员一甩头﹕“把这个端回去﹐重做﹗”
旁边几桌客人听见声音﹐都朝这边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服务员哼了一声﹐向司马老师望去﹐司马老师顿时觉得脸上发烧﹐用低低的声音对于江说道﹕“你干什么呀﹖”
于江一晃脑袋﹐闭着眼睛一副美食家的模样﹕“这汤做得不好。”
服务员冷冷一哂﹕“小孩子还挺挑剔﹐有比较﹐才有鉴别﹐你以前吃过吗﹖就说什么好﹐什么不好﹖”
“我当然吃过﹐不但吃过﹐我还做过哩﹗这‘鱼抱羊’﹐最主要的两道工续﹐一个是选料﹐一个是火候﹐你们这羊肉嘛﹐倒还可以﹐只是火候﹐差了许多﹐使得本来滑嫩的羊肉变得毫无滋味﹐这是由于你们用的火太急﹐反而把羊肉弄得老了﹐还有﹐羊和鱼合在一起﹐就是个‘鲜’字﹐而这也正是‘鱼抱羊’这道汤菜的关键所在﹐它一定要鲜。你自己尝尝﹐你们做的这道鲜在哪里﹖”
于江这一套头头是道﹐有根有据﹐倒把服务员给说愣了。
这时餐馆老板闻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名贵皮衣﹐整个脖子都埋在了不知是狐狸还是水貂的皮毛领子里﹐脚下的皮鞋光可鉴人﹐可是比起他脸上的油光来﹐却还差了许多。
他一见于江﹐先是一愣﹐紧跟着兴奋起来﹐握住于江的手不停地上下晃动﹕“原来是儿童食神﹐于江先生﹗哎呀﹐早就在报纸上见过您的照片﹗电视台对您的专访我也看过﹐哎呀﹐特别是您那个‘我为爸妈下厨房’的系列节目﹐我们一家人最爱看哪﹗今天﹐您能到我们这小餐馆儿里来﹐真是我们的荣幸啊﹗喔﹐这位就是您的女朋友﹖哎呀﹐真是漂亮﹐光彩照人哪﹗”
“不﹐我是他的老师。”司马老师红着脸解释道。
“啊﹗差不多啦﹗哈哈哈﹐良师益友嘛﹗这个……自古美人爱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少年得志英姿爽﹐这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不起啊……哎﹖对了﹐这两天﹐电视上没见着您﹐最近在忙什么呢……”
这位热情如火﹑没什么文化可又愣装文化人儿的老板说了一堆文理不通﹑乱七八糟的客套话之后﹐便邀请于江到他的餐馆里转了一圈儿﹐又参观了厨房﹐并恳请他对厨师们提出一些指导性意见﹐于江便大大方方地﹑毫不吝啬地把自己从小红那儿学来的厨师座右铭转告给了他们﹕“刷干净锅做菜﹐洗干净心做人。”
当他们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外面的记者已经堵了一堆﹐原来是这个老板叫人打电话去通知他们来的﹐若是‘连儿童食神都到他的餐馆儿来吃饭’这样的消息传出去﹐那就可以使他这餐馆的知名度大大提高﹐将来那生意还错得了吗﹖
我们的主人公坐在情侣专座上接受了采访﹐面对镜头﹐没有一点的拘谨﹐他微笑着朝大家挥手示意﹐摆着姿势让大家拍照﹐就像是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倒是司马老师被闪光灯晃得面红耳赤﹐头昏眼花。
当记者们听说于江被迫回到学校上学﹐离开了饮食界的时候﹐表示了极大的震惊﹐争先恐后地把手中的话筒伸向于江﹐向他询问事情的内幕﹐我们的主人公解释说自己是在四中进行全封闭式的强化教学﹐然后又对他们的问题一一进行了解答﹐餐馆的老板又趁这当儿叫人去买了幅卷轴﹐铺在桌上﹐然后又弄了些一得阁的墨汁预备着﹐待采访结束后﹐非得让于江留下‘墨宝’﹐我们的主人公欣然应允﹐并在众人的掌声和喝彩声中﹐在那幅卷轴上画上了两个圆圈儿。
第二天市内各大报纸都登出了儿童食神于江退出饮食界﹐入校上学的事情﹐这立刻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和巨大反响﹐人们针对这一事件﹐展开了一场‘这到底是在挽救一个失学孩子﹐还是使社会利益受到损失’的大讨论﹐一部分实用主义学者认为﹐于江应该回到饮食界﹐继续发挥他的特长和才干﹐这样无论是对他本人﹑饮食界﹑还是对国家税收﹑经济建设﹐都有着勿庸置疑的好处。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功利化会毁掉一个孩子的前途﹐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应该让一个学龄儿童离开学校去赚钱或是做别的什么﹐使每个学龄儿童都得到相应的教育﹐这也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一个重要体现。两方的代表性人物纷纷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互相驳斥﹐在一番唇枪舌剑之后﹐他们又说起了另一个﹐关于受教育应该是自愿的﹐还是强迫性的话题﹐个个学者都是理论联系实际﹐反复举例论证已方观点是正确的﹐无误的﹐具有远见卓识的。不过他们的讨论对于江一点影响也没有﹐他还是每天跟司马老师待在教室里背数学公式和唐诗﹐学者们说的都是事件背后所谓的影响和意义﹐至于现实中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好像倒跟他们毫无干系。过了没两天﹐学者们又从这一话题﹐引申过渡到了另一个话题﹐接着又从那个话题转到了其他的话题﹐每个学者心里都清楚﹐要趁着这一事件没在人们心中冷却下来之前﹐多发些文章﹐多赚些稿费﹐对于这一点﹐他们倒是达成了共识。
这天﹐于江翻开报纸﹐惊喜地发现﹐那些学者们的话题居然扯到了疯牛病与外星人的关系上﹐一方面的学者说牛疯是因为它们发现了人眼看不到的外星人﹐受惊吓所致﹐另一方面的学者说﹐是外星人误把牛当成了地球的统治者而对其进行精神控制﹐使得牛都变成了疯子。
这当儿﹐司马老师沮丧地拿着另一份报纸走了过来﹐她把报纸展开﹐递给于江﹕“看看吧。”
于江接过来﹐看着大标题并把它念了出来﹕“豆腐渣工程令人担懮﹐我市又一大型公厕近日倒塌。”
“不是那个﹗”司马老师指着另一个地方说﹕“看这里﹗”
于江这才发现﹐原来那里有一幅照片﹐照的正是自己和司马老师﹐司马老师面对一支支伸过来的话筒满脸通红﹐自己则露出人见人爱的憨厚的微笑。
“照片拍得不错。”于江很高兴﹕“司马老师﹐你也被拍得很漂亮。”
“你没看到标题吗﹖他们说我是十几年前未婚先孕﹐把你遗弃的母亲﹗还说什么母子相逢﹐儿子欣喜万分﹐大呼幸福﹐母亲连羞带愧﹐无地自容……”
“我不介意。”于江一笑。
“可是我介意﹗”司马老师喊了一句﹐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真对不起。”于江说﹐“老师你还没有男朋友﹐却遭受到这种不白之冤……这真让我过意不去……”
“被人误会成你的女朋友还情有可原﹐可是他们居然把我说成是你的母亲……”司马老师抹了把眼泪﹕“难道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老吗﹖”
“算了吧﹐”于江说﹐“跟他们生气可犯不上﹐再说了﹐小报社也要生存嘛﹐胡编乱造一些东西既能提高报纸销量﹐又能娱乐大众﹐这就叫各取所需。”他递给司马老师一块纸巾﹐然后安慰她道﹕“老师﹐别伤心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一上午的功夫﹐我没闲着﹐已经把你叫我背的那首诗记得滚瓜烂熟啦﹗要不要考一考我﹖”
“是吗﹖”司马老师欣喜地擦了擦眼泪﹐心想﹐自己的劳动终于换来了回报﹐于江终于能背诗啦﹗她抬起头说﹕“那你就背背看。”
“日落青山外﹐红霞入树荫﹐佳人立河畔﹐冬古隆地冬。”
司马老师的脸上就像被喷了层速凝剂﹐笑容僵硬之后古怪得出奇。她气得大吵大叫起来﹕“什么叫‘冬古隆地冬’﹗﹖”
“啊﹐这你就不明白了吧﹖”于江一脸的得意﹕“这一句是我自己改的﹐因为我发现诗人原来写得并不怎么高明﹐你想﹐太阳落山了﹐晚霞也已快消失在树荫里了﹐一个女人站在河边﹐那里卵石很多﹐天色又黑﹐她肯定会站立不稳﹐掉进水中。先是‘冬’地一声掉下去﹐然后‘古隆’一声﹐是她喝了口水﹐‘地’没有意义﹐最后‘冬’地一下子﹐她终于沉了下去﹐冬古隆地冬﹐就是这么回事儿。”
司马老师呆呆地看着于江﹐就像欣赏一件刚出土的稀世奇珍﹐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摀着自己的脑袋﹐表情痛苦地弯下腰去﹕“于江﹐天哪﹐我实在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或者是疯了……”
“那些我倒是不知道﹐不过……”于江的表情看起来是想帮帮司马老师﹐又像是无能为力。
“有句话……”于江犹豫着说道﹕“我想﹐也许现在说不是时候……”他看着司马老师痛苦的样子﹐好像不忍开口。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司马老师擦着眼泪﹐看着于江﹕“不过你不必说些什么安慰我的话﹐我很坚强。”
“是吗……”于江涨红了脸﹐欲言又止﹐神情很是忸怩。
司马老师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对了﹐这孩子正处于青春期﹐看他的表情﹐和最近一系列的行为﹐有很大的可能是在用装傻来吸引我对他的注意﹐他会不会对我产生出……她想到这里﹐脸也红了起来﹐哎呀﹐从上学到参加工作﹐自己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呢﹐没想到﹐现在竟然被自己的学生偷偷地……她的心地跳个不停﹐呼吸也急促起来﹐低着头﹐两只手不安地握在一起﹐像个小女生似的一会儿搁在腿上﹐一会儿又扶扶眼镜儿﹐眼睛躲躲闪闪地看着于江﹐结结巴巴地说﹕“于……于江﹐有些事情﹐你还小……我看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说……老师……我……我……”
“别说……千万别……”司马老师大声地阻止﹐她知道﹐一旦于江说出他喜欢自己﹐那么以后再上课的时候﹐两个人都会陷入尴尬和难堪之中﹐那种滋味﹐更不好过。
“我又饿了……”于江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用一种几近痛苦的表情看着她﹕“老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饭是学习的动力﹐俗话说﹐演员不吃饭﹐难往台上站﹐观众没吃饭﹐懒得把节目看﹐警察不吃饭﹐就抓不住大坏蛋﹐坏蛋吃不上饭﹐才把人来骗……”
司马温柔笑了。她看着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分针都正指向十二点﹐秒针不停地象接受检阅的大兵一样走着准确无误的正步﹐她笑了﹐那笑容神秘得就像剃光了眼眉的蒙娜丽莎﹐没人知道这笑容里面包含着的是自嘲﹑气忿﹑失落还是别的什么﹐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微微地笑着……@(//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