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南澳阿得雷德市有一位以音乐为‘妻’以教书为‘子’的当代“林和靖”(即被人称为“梅妻鹤子”的那位北宋杭州隐士),而且他也来自杭州。
冬末春初的一个下午,在当地好友王萍的指引下,于阿得雷德市Stirling小镇半山腰的丛林中,我敲开了他家的门。
他叫徐家祯,阿德莱德大学亚洲研究中心任职20年半的中文讲师。记得当时徐先生正在捡树枝,浅灰色的高领毛衣,举手投足中有种说不出的随意,悠然,与山里的清凉浑然一体。我环顾他的院子,说这里的树长得真好。他说那是山上的气候比较好的缘故。
一踏进徐先生的家门,便听见整个房间回荡着古典音乐声。一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徐先生,那音乐声还会不绝于耳,优雅平缓的背后蕴藏着波澜壮阔。
出国留学的“元老”
我问徐家祯为什么对教书情有独钟,在大陆教了近20年不够,到澳洲重抄旧业又是20年。
徐先生笑着说,这完全是命运的安排。
美国是79年开始对中国大陆签发自费留学签证的。据资料统计,那一年,美国大使馆一共批了520多个名额,他就是其中一个。当时,大陆刚刚开始改革开放,徐先生的一位在美国的舅舅就问包括他在内的上海和杭州的亲戚们,有没有人要去美国留学。由于那时国内非常闭塞,对国际情况根本不了解,没有人敢去。只有徐先生没结婚,英文也还可以,于是就萌发了“到国外去看一看”的愿望。
“我一向对音乐,对外国的文学、艺术、建筑等感兴趣。所以我想,有这样的机会有什么不好呢?”他说,“当时所有的亲戚都觉得到美国就象上月球一样,怎么可能?连我自己做梦也没想到可以到外国去。以前申请都不敢,因为可能有里通外国,叛国投敌之嫌。我虽然已算是很勇敢的了,但还是心有余悸,胆颤心惊的。”
徐先生讲他的一辈子好像是命运安排好的,一般人可能要花十倍的功夫才能得到的东西,而他可能只花三倍的力气就得到了,所以他很相信命运。
蜘蛛结网的故事
徐先生能这么顺利地走过这几十年,并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难道仅仅是因为运气好么?他就给我讲了蜘蛛结网的事。
他说,蜘蛛结网的时候,不知道苍蝇何时会飞过来。但蜘蛛总是不停地结。网越大,越牢,它捕到苍蝇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作为蜘蛛而言,唯一能做的就是结网。“我觉得,所谓命运,其实就是所谓的机缘。我相信机缘是跟人的努力有关的。蜘蛛结网就是人能作出的努力,而苍蝇则就是机缘。作为人,能做的就是将网结得更大一些,牢一些。至于苍蝇来不来,自有命运去决定。如果自己平时不努力结网,那么到时苍蝇在面前乱飞,你也抓不到。反之,如果网大了还是没有苍蝇飞来,那就是缺乏机缘,这也不是能够强求的。”徐先生说,“比如当年舅舅写信来,要我和我的亲戚自费去美国留学,这好比苍蝇飞过来了,为什么我的亲戚们抓不住呢?因为他们没有网,而我却结了网。在文化大革命那个时候,我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出国。当时,我只是对语言对艺术对文学感兴趣,没有事情的时候,就看英语,搞翻译,翻诗歌,翻小说,常常翻译到半夜十二点。那时,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学英语是为了出国。我只是在结网而已。但是,网结大了,当苍蝇一下子飞过来的时候,我就有能力抓住了。”
徐先生认为成功靠的是机缘和个人的努力。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要有耐心。就像蜘蛛,光结网还不行,还要睁大眼睛,注意观察周围有没有苍蝇在飞来,要耐心地、静静地等待。他说,他常见这样的人:做一件事不到一个月,见没有成效,便就想换别的事情去干。这样换来换去,忙忙碌碌,终究一事无成。徐先生说:“尽心尽意按你努力的方向去做,要有耐心,要有忍受能力才会成功有望。”
为自己的心而活
徐先生说:他对他的一生无怨无悔,因为他从来都是“为自己的心而活”。“我的工作,我的研究,我的兴趣爱好,基本是一致的。”他说他在大学里的研究领域是语言学和语言教学;发表的论文,都是与语言教学,语言研究有关系的;写的东西,也都是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因此尽管再忙再累,他也是乐在其中。他说:“有些人,总是一心希望成名成家,结果也并不一定见得能够如愿以偿。我比较主张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心。至于能不能成名或成家,那就听其自然、顺其命运罢了”他说就像他出的第一本书《南澳散记》,写的是他在美国、中国及南澳的一些感受,“那本书写的,全是我自己。我在写作过程中已经得到了自我满足,我并不在乎人家喜欢不喜欢。但结果发表以后,却好评如潮,这我就当作是意外收获了。”他称即使在大学里,他也绝不为求名利而委屈自己的心。
就一些政论方面的写作而言,他不喜欢受外界,特别是政治方面的影响。“我觉得哪方面对,我就表扬;哪方面不对,我就批评。我只是表示我个人的看法。我并不刻意想成名成家。”
无求而自得
他相信“无求而自得”的道理,因为他认为人都是平等的。“我觉得比我聪明的穷人多的是,只是他们没有我这样的机遇,我有什么好骄傲的?我从来没有看不起别人,我从来不认为我应该有这样的生活,而别人应该只有那样的生活。我认为如果命运安排让我吃苦,那我就吃苦,我可以忍受,如果有人认为我成功了,那么,无求而自得,可能就是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徐先生认为:成功不是靠强求而得到的,“有时候,你不想成名成家,却反而成名成家了;而要强求,有时却可能永远也达不到。我觉得,这是很哲理性的。”他说,“我并不想扮成清高,不要名利。如果有人无条件给我名和利,我也要;但是如果因此而要我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那么这样的名和利我还是不要的好。我只想干自己想干的事。”
徐先生最大的乐趣是听音乐。他说:“我对音乐的态度是比较严肃的。我觉得音乐是比较崇高的艺术。他不但给你感官上的享受,而且给你心灵上的触动和启发。有些音乐,你听了会想哭、想笑;会痛苦、快乐、感动、难过。音乐也常常给我很多灵感,我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把收音机打开,拨到ABC FM,再做其他的事。我对音乐十分敏感。虽然收音机里的音乐只是背景音乐,好象我做事时根本没在听,但是一旦播放好的音乐,音乐会自己钻到我的耳朵里去,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我经常会在电台里发现非常好的作品或演奏。”徐先生每个月都在家里举办音乐欣赏会,叫“音乐沙龙”,和那些有共同爱好的人一起分享、交流对音乐的体会,这个活动已经了持续十五年之久了。
对海外中文传媒的看法
徐先生是教中文的,平时喜欢写东西,并留意本地中文刊物。最初,徐先生是从给墨尔本的某杂志写文章开始写作散文的。后来,他又为悉尼、南澳,甚至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和台湾的报刊杂志写稿。他曾对墨尔本的一本杂志主编讲过,海外传媒,最大的一个优势,就是可以不用因为政治压力而偏向任何一种政治势力。可是,有的杂志却为了私利,胆小如鼠,昧着良心讲瞎话,竟然在澳洲这块土地上,连文化大革命都不敢提。那就太窝囊了。“作为一个海外的媒体,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脱离政治,但脱离政治并不是不讲政治,而是要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讲话。不管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好的就要赞扬,错的就要批评,只要事实就事、有根有据,都可以登。只要文章有价值,就能吸引读者。我觉得这是在海外办中文报最有利的一个条件。”
另类婚姻观
我问徐先生,这么多年在海外,一直都没有结婚,是不是结了网而没有‘苍蝇’飞进来?他笑了笑,有些尴尬地说:那是主要因为没有好好去结网,‘苍蝇’也没有飞过来,可能阿德雷德的‘苍蝇’太少吧。
他还说,将来社会,可能理想的伴侣不一定要生活在一起吧。像在欧洲,已经有的伴侣,各有各的家,“感到需要的时候就生活在一起,不需要的时候就各自回家。各人保持各人的生活方式,有分有合。我觉得很可能这是未来社会的模式。”
我问这是不是一种不愿意承担婚姻责任的表现?徐先生说,这要看每个人对这个问题如何看待了。“确实,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责任感,比如,对工作的承诺、对父母的承诺、对子女的承诺、对配偶的承诺、对友人的承诺,等等。但另一方面,我认为每一个人也必须对自己有所承诺。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能因为要对别人作出承诺就把自己变成为了别人而生活。怎么既对别人有所承诺,又能成为自己一个完整独立的整体,那就是一种生活的艺术了。”他还说:“我自认是一个责任心非常强的人,做什么事,一定要把它做好,否则宁愿不做。所以,有时,觉得既然有些事不能尽力做好,那么就还是不做为妙。”我想,说不定这就是徐先生不结婚的原因吧。
徐先生说,长期一个人的生活,使他养成了一种独立的性格,并总是尽量为自己创造一个舒适满意的居住环境。他说:“因为居住的环境很重要。没有一个使自己赏心悦目的居住环境,就不可能好好工作或学习。所以,无论住在哪里,我都要先使那里的居住环境变得令自己满意、高兴。我喜欢干净、整齐、美观、舒适。我的家,24小时都可以进来参观而不用事先整理。客人走了,就是到夜里12点、1点,我也要把碗洗好、房间整理好,才睡。有人说,我有洁癖,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每个人都应当有这样一种好习惯。”
我问他,是否准备当一辈子以音乐为‘妻’以教书为‘子’的现代“林和靖”?他说他自己从来没有刻意地想要当什么,一切随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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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徐家祯简介
徐家祯,语言学家,散文作家,1942年生于上海,祖籍杭州。60年代初毕业于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在上海任教十八年。1980年2月赴美国留学,先后在纽约市立大学及夏威夷大学学习,并在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系执教中文,1983年获该大学东亚语言系硕士学位。同年2月,徐家祯应聘来澳洲阿德莱德大学亚洲研究中心教授汉语,并定居于澳洲。1990年,澳洲华文作家协会成立,他被推举为首届理事会理事,历任该会副秘书长等职。1986年起担任世界汉语教学学会理事。主要作品有,语言学专著:《上海话的语言研究》(英文,硕士论文),《语言和情景》(译著;语文出版社,北京,1988年9月),《语言的演变》(译著,语文出版社,北京,1997年6月),杂文、散文、随笔:《南澳散记》、《东城随笔》、《西窗漫话》及《山居杂忆》(与母亲高诵芬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