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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与牺牲（组诗）

新的死亡者说

我不想留下什么 即使
留下一绺头发
变为磷火 我也不想留下
夜还很深 一点光亮
不能照射很远
炉火不等你头发烂下去
就已经走在了你的前面

即使仅剩下一根骨头
仅仅一根
也要变成炭
留给青草
留给孩子们招引蛐蛐的逗乐

即使烧成一点点灰尘
也不要收在盒子里
留下

头上的冠 地上的鞋子
每一块金表 每一颗掌钉
都要烧得干净 钱
就留在银行
连灵魂
也不能留下眼睛
不能留下手
只能留下传统
和我们日常的事物
包括妻子和儿子的睡眠
给亲人
给身边的人
给父母留下一点泪水
就 走 吧 走向 死亡

头上是夜 地上是光辉
头上的黑发 地上的脚印
都被世代的老人送走
回头再送老人 老人 不走

把骨头洗干净 像空气一样
把头发炼白 像黎明一样 像风 飘着
撒向大山
撒向海洋
撒向祖国的脸上

犹如我现在写这首诗一样
仿佛还活着 我 还活着
一切正常 （除了零件已经碎了）

死亡篇

让我死
我就去死亡
那是好的事情
一点也不浪费
正如花朵死了
新的花朵又开
春天死了
夏天已经来
煤死了，炭活了
死，是死的水母
是去升腾的尘灰。是
去加入爬烟筒的行列之中，是
去四月五日，去清明时节
纷纷雨中，泪水变成了梦了
身体变成了一个小屉，自己抽来抽去
安静地靠一面雪白的墙壁，写上自己的姓名
死在一条满意的肚子上，死在花下
在花的粪土里干净地倾听人类，把肉体
还给不再缝补的裤子
还给深深的黑洞，在骨头上
在自己的骨头上，放牧自己的蚂蚁
把自己的头发腐烂成磷火
把自己灵魂的翅膀变成天马，在天界
建造海市蜃楼，把黎明带入黑暗的深处
把空气变成血液洗遍全身
把舌头变成上吊的一个死结
永远清除语言的错误，把语言变成泥土
种上花朵，生长新的生命，把思想
彻底制成玻璃，无论是否再有刀枪
都不会再有伤口，都不会流血
都不会不把罪恶变成雨，撒落下去
生长新的面包，把毅志的火焰化作钢铁
制作奔向光明的车辆，道路上没有我们
但有工厂，有城市，有机关，有学校
有领袖，有我们的石头和碑林
有我们的祖国和我们祖国培育的后代
我们知道自己再不会有什么玫瑰的形状
再不会把手指放在你们的脸上温暖
再不会讲话，但一定要有著作，有音像，有网路
我们只是你们的纸人，要成为你们的妻子和丈夫
父辈和母亲、姐姐、弟弟，也可能
因为我们永久的年龄，就是你们任意剪作的
或烧毁的模样。比如我就是诗人，我的诗
就在你们之中写着，朗诵着，你们的抒情
我一样容易激动！我的遗骸如火，我们的颜色
能够永久鲜艳，永久就像谣曲，就像火星人
在你们的生活中想象、祭奠着，总有一天
我们都会再走到一起，再次碰面，就不要说什么了
因为他们刚为我们哭了一场，我们还有什么欢乐可言？
我们重新欢聚一堂的时候，总在清明以后
当人类的脚步退去，我们在香火散去以后
又成为了见面就高兴的朋友。火焰之上，蝴喋之上
黄花之上，白玉栏杆，雪茄和舞会，我们简单地说
我们总在你们心中的盒子里，形状确实越来越小
烛光确实越来越大，便于珍藏死者的人类
才可能更加珍藏生者的自己。把死者和死柩
当作真正的人类的园丁和花园，当作秋天

这是我死前的一次辞别，就这样告诉人类，告诉父母
我永远没有悲哀，死了也要干净
也要在充满花香之中与世界共同呼吸，不死！就是不死！

九月与牺牲

从九月，我就已经开始牺牲
万物都已近洁白，都已经凉了
高梁仅剩下热情
城市的肺
烟囱上黑胧胧的云尾
赶着天上的羊群
把我赶回牺牲者的圣地，寻找九月

我要在九月，磨快镰刀
找到英勇的事情做，找到一份自己的工作
找到饮酒的器皿，准备放血
就像在堑壕里点上子弹，送上自己的头颅
把枪口对准敌人
也让敌人瞄准自己，死也不投降

在九月
我已经找到了牺牲的理由
找到了大地上不眠的牙齿和一些刀革
咬断根部，割断动脉
喂养儿子，让后代就在今夜长大，快快长大

这一夜呀
血液就像九月的河
流血就像九月的河
曾经多少人为之这座城市命丧炮火

九月
掩埋着尸体
我们今天也要为之埋上自己的尸体

九月
我想自己去脱胎换骨地牺牲
去把生锈的肢体截断
截断冷铁
截断树桩
催毁倒塌的房屋
清扫一遍自己的台阶
落叶又去点燃了黑暗，篝火熊熊

九月，只有最后的礼品了，最后的
送给我
我对她献上自己的年龄，献上纸
献上文章和诗
献上生命与秋天
献上胆和睾丸
献上割破手指的阵痛与嚎叫
献上黑暗的裂口
让太阳从伤口中长出来，长成新娘
就像太阳献给大海的血，大海就像我
就像大海献给明天的黎明，黎明可爱，就像
姑娘，甚至风景

去九月，我们要求在九月
像青草一样衰下来，彻底撤离下来
留下可能的储存，放开春天的时间，放开脚步，放开马
牺牲一个冬天，牺牲又一个冬天
牺牲一个自己的年龄又一个别人的生命

九月遥远，永久的遥远了……

牺 牲

让我牺牲
让我脱掉壳子
剩下饱满的谷粒
让我把自己的骨头埋好
让我尚未生出的皱纹
在死后也不出现
让我像太阳那样
从早晨鲜艳地升起
傍晚又鲜艳地落下去
一头扎进情人的怀里
接受大地的抚摸
大地年年是我的情人
永久是我的情人
我生来就是大地的情种
在天空
我只能停留片刻
只能深扎在大地的泥土里
才是我永久的青春
大地为我摆放的位置
就是一上一下
我不等老死
更讨厌病死
除了意外横祸
比如车轮下的死亡
我选择的唯有牺牲
我想牺牲很好
牺牲之后不等冰雪融化
就让我像青草像羊毛那样绒绒地长出来
像天鹅的羽衣
褪了又换
换了又很漂亮
让我牺牲
让我在去年同今天
让我在今天如同去年
让我在春露里牺牲
躺在点点泪水里
在我牙齿的缝里只能说一声
再见
我还会来
我还来打搅你们
就像你们的梦
还来打搅我一样
你们的梦
离你们不远
离我远
我羡慕你还有饥渴
可我现在写这首诗时就已经舍弃了这一切

让我牺牲吧
看着海棠
看着拔节生长的小羊
看着公路上一辆送葬的汽车
在我的头上叫着
那声音像我的母亲一样走近了
像妻子温暖的手一样抚摸着我的头
我离开人群了
走向高处去
高处很低了
很低的高处有更多的人群
都是洁净的人们
任何低矮的地方
也都如同天堂一样明亮
四处高远
低头如同鸟瞰
平躺如同飞翔
粉碎如同诞生
腐朽则是干净

我纯洁就像风之于水
我之于水
水之于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之于白云
照着高高的塔尖
照着广场
和碑
总有果
总有果实
那么丰满
永远不缺
总有月
那么洁白
永远不灭
总有太阳和月亮编织在一起
给我共生的关怀
为我把花环点燃
从天空
谒见鸽子
从人们手上
谒见橄榄枝
插在我的旗帜上
那时
人民把花儿
从刃上挪开
把铁器化成血液
把血液
收藏在我的心脏里
我和人民的心共同跳动
我牺牲了
我不死
我死了
我还活着
总有血液
让我死了
我还活着
让我牺牲
我还很年轻……

1994年9月10日于盘锦终极地。@(//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