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紧急通知递到我手里。
我一看,是让我明天去医院挂号。到底为什么挂号,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是叫我明天一早去挂号。
现在我坐在医生面前,医生把我刚刚递给他的一份病历表推还给我,指着姓名这一栏对我说:
“填上姓名。”
“谁的?”
“你的。”
我觉得十分蹊跷,我并没有病,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医生脸上出现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那神情分明在说:“你正是我的病人,这一点我准不会弄错。”这老头接着按住我的肩头,强行让我坐在他面前就诊。他拿出一个同样很古怪的玩艺儿往我的瞳孔里照着,然后在我身上这里敲敲,那里摸摸,磨磨蹭蹭地弄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眼怔怔地盯住我的脑袋瓜子,嘴里喃喃地说:
“出了毛病。”
“我好好的哩。”
“凡是病人总是说自己没有病。这正好说明他是出了毛病。他们老弄不清自已,事情常常是这样。”这老头儿摇摇头,用一种非常花俏的字体在几乎还是空白的病历上很流利地写上几个字:
“精神分裂症。”
我勃然大怒。
“你有什么根据?”我冲着他斥问。
“不需要根据。”老头根本不理睬我。“在我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病人,病人就需要就诊,就诊就因为有病。不管怎么,反正总是哪里有点毛病。”
“你说什么?”
“人都有毛病。这完全符合抽象的普遍的基本的定律。它注定了你同我都不能违拗它。”
“基本的定律?”我一时摸不着头脑,默默地念叨着这几个字。“基本定律。”老头儿重复着。“这种定律有对任何人和任何事事先作出判断的非常的性能,这种判断的结果总是预先受到规定的。我对这种总是有理的定律一直深信不疑。”
“能不能请你对我证明一下你的这种定律?”
“这是无可证明的,这是上帝的定律。”
“上帝的定律?”原来这种抽象的普遍的基本的定律就是世界终极的真理:“上帝的定律。”
“上帝的定律。”医生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我的头上。我的脑子轰地一声,身子突然瘫软下去,整个人都陷进这种莫名其妙的“定律”里变得不自在起来。我心里很明白,这种“定律”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写在哪儿,但它随处可见,你随时随地都得小心有可能遇到它。你无法对它作出一点点辩解和反驳。“上帝的定律”就是“所有的人都是病人,病人就要就诊,就诊就因为有病”。它构成一条可以对任何人和任何事作出判断的自足的理由。这是谁也不能违抗的一种具有普遍权威意志的世界的本质。
我知道我无法挣扎了。
“完了。”
冷丁儿医生对一个早已侍候在一旁的护士示意。“把他安排在34号病房。”
我着慌了,好像一个被宣布判决的囚犯似的,一把抓住这个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命运中的老头,彷佛想从这个给我带来绝望的人的身上抓住一丁点儿希望。
“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医生,我是绝对清醒的,正常的、健全的。瞧,我说的话并没有语无伦次……。”
“不清醒的人总是极力想说明自己是清醒的。这恰好证明你是极不正常的。”医生判断说。
我听着他的话不由得毛骨悚然,想到如果我一旦真正神志昏迷的时候,说不定会被他判断为异常健全呢。我知道我现在是完蛋了。因为“上帝的定律”对我作出的判断无疑就是对我的最后的确诊。
“也许,我真是出了毛病呢?”我开始对自已失去信心了,无可奈何地听凭这种鬼“定律”的诊断和它的处置。
“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听出我已经完全气馁了。我的声音令我自己也非常吃惊。
“唔。”医生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如果还有别的房间,请你允许我独个儿呆着。”
“那不行。”老头儿用指头敲敲经由“上帝的定律”签署的诊断书,“已经确诊的人都得进34号病房,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接着他又抓起那个非常古怪的玩艺儿开始认真对付另一双慌乱的瞳孔。
1982年8月30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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