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战士:与年轻的自己对话(1/3)
二年多前,睽违三十多年、影星汤姆‧克鲁斯主演的年度大片《捍卫战士(Ⅱ)——独行侠》终于在院线上映了。其实电影老早就拍摄完成了,只是因为疫情与坚持在大萤幕(而非串流平台)上播映,才会延宕了二年多。身为军事电影迷的我,电影第一天上映时就坐立不安、心痒难耐,终于忍不住“跷班”看电影。在我心中,“跷班看电影”是从事教授这一行业的特大“福利”之一,可能仅次于“出国开会兼观光”。
1986年电影《捍卫战士》推出时轰动全球,坦白说,这其实只是一部好莱坞的标准商业电影而已,但是巧妙地融入各种军事背景与浪漫元素,航母、战机、空战、美女教官、同袍弟兄的竞争与战场情谊,又获得美国国防部的大力支援,难怪让进入电影院的观众——特别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得血脉贲张、激情四溢,成为那一代年轻人美好的共同回忆。
不知是幸或不幸,1986年刚好是我大学毕业后一年。1985年6月大学毕业,8月入伍,一年十个月后的1987年6月退伍,回到台大应力所继续攻读硕士学位。这二年的时光,恰巧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因此印象特别深刻;而电影《捍卫战士》恰恰好嵌入我的这段生命之中,成为一种难以抹灭的印记。
机械背景毕业的大学生考预官,有三种选择:兵工、装甲、炮兵。兵工当然是最好的志愿,很有可能待在兵工厂而不用下部队;装甲是其次的选项,至少有车可乘,不必行军;炮兵就有点惨了,很大的概率是要担任与步兵一起行动的炮兵前进观测官,而且“金马奖”(分发到金门、马祖等外、离岛服役)的概率较高。
我一定是很认真地准备了当年的预官考试,因为我的成绩是全国第二,第一名是我们机械系的同班同学、外号“尚德无敌”、所有考试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的吴尚德同学。可惜当年的“兵工”名额全国只有二名,而与我同分的另一个第二名考生的军训科目考试成绩赢我一分,于是我就只能与一群机械系的弟兄们一起去新竹湖口的装甲兵学校报到了。
在新竹湖口装甲兵学校的训练长达四个多月,前6周是基本的入伍生训练,这是最辛苦的阶段,而且一开始连续4周都不能放假,顶多只是第3或第4周周末的营区省亲会。之后的三个多月则是装甲兵科的专业训练,又将学员分成“战车”与“装步”二组;“装步”的全称是“装甲步兵”,其实就是可以乘坐“装甲运兵车”进行战斗的步兵。当年国军使用的装甲运兵车是美制的M113;不久之前美国拨交一批军火装备支援乌克兰的抗俄战争,赫然发现其中还有老当益壮的M113装甲运兵车,顿时倍感亲切。
军方做事一向未必按常理,等到我们二百多名装甲专科的预官要毕业分发时,一切都乱了套。譬如,我受训时的专长是“装步”,训练的目标是让我成为一名合格的装甲步兵排的排长,但是抽签分发时却被分配到陆战队99师的401战车营,担任战车排长一职。可是,我对战车一窍不通啊!
陆战99师的师部在高雄林园,林园是位于高雄县最南端的临海小镇,往北是高雄的小港,往南隔着高屏溪与屏东县的东港、林边遥遥相望。99师的师部靠近林园著名景点:清水岩祖师庙。我穿着一身陆军的草绿军服到99师的师部报到,之后立即被吉普车载往沿着战备道车程约15分钟的401战车营营区。401营营区背后靠着一片丘陵地,面海的前方则是一个名叫龚厝的小村落,穿过龚厝步行约15分钟可以到达临海公路,可以搭乘公路局的客运沿着临海公路北上,穿过中钢、小港、到高雄,再转搭纵贯线铁路;这是后来回家的路。
台湾原本有三个陆战师:33、66、99师,由北而南,分布驻守台北林口、台中清泉岗、高雄林园;之后裁减兵力时裁撤掉陆战33师,就只剩下清泉岗的66师与林园的99师了。一个陆战师除了师部人员之外,辖下有三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还有直属的战车营、工兵营……等直属部队,算是重装师。我隶属的99师战车营编号401,66师的战车营则是301,算是我们的兄弟营。
第一天到达401营报到时刚好接近午餐时间,还来不及从补给士官领到陆战队的军服,只好硬着头皮穿着一身陆军的草绿军服进入营部大餐厅,然后猛然发觉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南部天气热,虽然时值秋末初冬时节,但是天气炎热得一如夏天。我刚踏进营部的大餐厅,就发觉大事不妙了;大餐厅可以容纳整个营的官兵一起用餐,折叠式的不銹钢餐桌排列整齐,最上首的中央位置是营长、副营长、营辅导长的长官桌,二侧安排有横向排列的营部军官桌,接着是五个纵向排列、贯穿整个餐厅长度、一条龙式的餐桌排列,五条长龙从左到右依序是:营部连、战车第一、二、三连、反装甲连。每一个连最接近营长与营部长官桌的是每个连的连长与军官桌,之后的士官与士兵餐桌才一条龙式的往餐厅后方延伸。
我被分派的战车第三连,担任第一排排长,因此踏进营餐厅之后就只能往第三连的第一桌找位置坐下;此时我才发觉餐厅内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上身打着赤膊、只穿一条迷彩短裤,唯独我是全身的陆军草绿军服。要知道当年海军陆战队最骄傲与独特的就是它的迷彩军服,又称“虎皮衣”,一眼就能辨识出来,而且仅此一家啊。午餐后我立即找补给士官给我一套迷彩军服,解除自己的尴尬。
一个战车连在编制上有六位军官:连长、副连长、辅导长、三个战车排的排长。当我报到后,401营战三连的军官就刚好补齐了,而且恰恰好代表当时军中几种不同的军官来源与他们的特质。
“连长”
我的连长游连长是上尉,他是士官学校出身的,也就是国中毕业后就进入士官学校完成高中学业,毕业没有继续读军官学校,先入部队担任士官,之后再回头参加各种先修班、军官班的在职军官教育,一步步晋升的连长。游连长的个头很小、年纪也很轻,恐怕只大我三四岁而已,而且有一个娃娃脸。但是身为我的直属长官,对我而言是最具权威性的主官与主管,直接主宰了我日后一年六个月的军旅生涯。他对于连上可以有一位出身台大的预官似乎颇有兴趣,问了许多问题,鼓励我好好地干;我当下又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趁机在谈话中表明我在装校受到的训练是“装步”而非“战车”,我的目的当然不是要推诿卸责,只是希望能有缓冲与学习的时间。但是他听完后脸色一沉、颇为不悦,匆匆结束第一次的面谈。
回想起来,日后我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负责尽职地履行我的军官责任,才逐渐赢回游连长对我的肯定与尊重。就在接近我快要退伍的时候,有一天一群营部长官与几个连长在餐厅饭后聊天,有人提到最近又有几名预备军官(预官)要来报到了,并稍稍complain了一下对预官能力的不信任;这时游连长一把叫住我,指着我说:“不会啊,我们连上的李排长就做得很好呀!”
“陆战学校”
下部队不到3周,就接到通知要到左营的陆战学校接受6周的“再教育”,大概是海军陆战队不大相信陆军培养的军官吧!一般而言,“拔阶再训”听起来不是件好事,但是我相信许多受训的军官(包括我在内)都还蛮乐意参加的;主要是下部队后、真正接触部队的生活,才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别的不说,连队里每天早、晚点名仪式,陆战队就有自己的一套,与我们在装甲兵学校学的陆军仪式完全不同。例如,陆战队每次敬礼后,会高喊一声“永远忠诚”,很类似现在韩剧中看见的方式,但是陆军就完全没有这套仪式。
担任排长最重大的职责就是每周要轮流当值星官、背值星带,这是非常大的生理与心理负担,因为你得整整一周内负起整个连队一百多人的日常运作,早晚点名、出操上课、装备保养、卫哨勤务、人员掌控、公差勤务、用餐休息……还得随时应付各级长官的命令、达成长官的要求;压力之大、负担之重,套句俗话:这真不是人干的。难怪每次要准备接值星前的心情总是沉重,与卸下值星带后的满身轻松,真是天渊之别,现在想起来还每每心有余悸。
担任值星官的另一大挑战是每天早上起床后的五千公尺路跑,我相信这对预官出身的军官而言是最艰难的挑战。国军对五千公尺路跑的60分及格标准是24分钟、100分则是22分钟;而陆战队是只认100分的。因此每天清晨都得拼了老命练跑5,000公尺,有的连队甚至会发疯般地下午也跑5,000公尺,这对我们这群需要“带着部队跑步”的带兵官而言,真是天大的挑战。更严重的是:一旦你不能顺利通过5,000公尺跑22分钟的门槛,就无法赢得士兵的尊敬,有的士兵甚至会因此故意挑战你的领导权威,这样要如何“带兵”呢?因此能去陆战学校好好自我训练一下,就成了一条自我救赎的好机会。
陆战学校位于左营的海军军区,左营海军军区面积庞大,而且门禁森严,军区内包含林林总总的各式单位,陆战学校只是点缀其中的一个小单位。那一期一起受训的预官大概60~70多人,都是陆军训练但是分发到陆战队服役的预官,训练课程的目标就是要将我们“转换”为可以适应陆战队职务的军官。
我们的队长是一个原住民出身的少校,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长官,体能很强,每天上午陪着我们跑5,000公尺。这时,我们这群学员们就会自然分裂成二个群体;那些需要带兵、背值星带的排长们,总是一马当先、认真跑步,完全不用别人督促。而且左营军区的大操场一圈只有4,000公尺,一般部队都是随意跑个意思意思而已,而我们都是认真地再多跑个1,000公尺,才慢慢走回来。而另外一群担任“幕僚”、坐办公室的预官就没这么认真了,因为他们没有带兵的压力。
陆战学校6周的训练很快就过去了,平常的上课与操课其实是相当单纯与惬意的,至少比在部队中受到的压力与拘束要好太多了。而我们这群来自天南地北的预官们也很快就混熟了,大家感情都很好,尽情享受这一段难得的轻松时光。一群精力旺盛的男人们天天挤在一起,难免会做出一些蠢事;或许因为大家都离乡背井、穷极无聊,一天有人提议是否可以像我们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周日放假时邀请附近女子学院的女学生们一同郊游联谊。
此案一经提出,大家群声附和、立马行动,并锁定位于高雄的文藻女子学院的某系某班。不知为何,兵荒马乱中我被指派负责写一篇文情并茂的邀约信,要投递给一群完全陌生的文藻学院的女学生们。我虽然觉得成功的机会渺茫,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信,大家看完后觉得还不错,就勇敢寄出了。果不其然,信投出之后石沉大海,毕竟,这只是一群无聊男子的痴心妄想而已。
信的内容我当然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清楚记得其中引用了初唐四杰之一的诗人王勃的《滕王阁序》:“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确,我们这群来自不同地方的弟兄们“萍聚”于此,如今6周的训练课程就要结束了,大家很快就要回到自己的单位或部队,面对自己未来一年多不可预知的军旅生涯与考验,谁知道我们能否顺利度过这个“关山”而不会“失路”呢?!(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