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相依(中)
(续前文)
汽笛悠长的鸣声,使他从冥想中醒转,火车已款行进站。苗栗二个黑色大字,飞现眼前。
阿斌忽然想到,姓秦的既是骗徒,一定不会说实话,他可能把小慧贩卖到苗栗,也可能更远,但绝不会在嘉义。
他提着旅行袋,下了车。
他想:“就从这里开始吧,一市一镇的寻觅,总会找出妹妹的下落。”
阿斌觍着脸,脚步畏缩,心怀忐忑,在那些市镇的旅馆、酒家、娼户,进进出出,常常招来人们怪怪的眼光和低低的惋叹。他心里明白,别人以为他年纪轻就往这些藏污纳垢的场所跑,自甘堕落,不知上进,才会有这种叫他脸红耳赤的表情。
好多次,他被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妖们,死拉活拖的押进小房间。起始是慌乱;久了,渐能临色镇定,从容应付。但每次从那些地方出来,总会在他身后追来一阵难堪的奚落、讥讽:
“没有钱,也敢进来!”
“这小家伙,是来找他娘的哟!嘻……嘻”
有次,他被两个粗壮的无赖堵住门口,非要他和小妖上床不可,否则,给钱放人。他不肯,硬闯,结果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狼狈而逃。
他想:小慧的遭遇,可能比我更惨、更苦、更糟。我受这点侮辱,吃这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
到了嘉义,他先去叔叔家里探问,叔、婶都说小慧没来过。阿斌请二叔助他寻找,忙了三天,寻遍大街小巷,也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凄恻地抬头向天:小慧,你到底在哪里呀?
这天黄昏,他来到台南的一家旅馆门阶前。见室内有个侧身站着的女孩,浓密清纯的短发,覆着线条柔和优美的侧脸;一藕白皙细致圆润的粉颈,裸露着;修长的身材,着了袭粉红色洋装。整个轻盈的型态,像只抖动翅翼,栖息地上的粉蝶,只要些微的惊扰,随时就会飞走似的。
阿斌愣住了,这不是小慧吗!
他激奋地喊着,快步走了进去。正想开口说“我找得你好苦”的当儿,那女孩陡然调转身来,满是雀斑的脸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阿斌停步,把本来要说的话换成: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然后,阿斌火烧屁股似的跑了出来。同时,耳眼热热地刺进一针“神经病”!
高雄、屏东,都过去了。阿斌由枋寮搭公车到了台东,耽一天,也没有着落。再转车到花莲,又由花莲乘车经苏澳抵达罗东。
这些个地方,连小慧的风影也没见着。
小慧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似的。
算算日子,一个月又廿九天,就这样在寻寻觅觅,失望与希望,凄苦与哀伤中溜走了。
兰阳平原,目前正是稻黄谷香的收获时期,田里人影晃动,割稻机噗噗哒哒地,发出人们丰收时的兴奋之情。家里的稻作也该成熟了呀!
张伯是村上的老好人,邻居有事找他帮忙,从来没见他皱过一下眉头,总是费心费力的去做。只是,托他料理田地的事,就阿斌能记起来的,恐怕这还是第一次呢!
现在正是收割季,张伯已经请人割稻了吗?他自己也有不少庄稼,这下真拖累他了!
到达宜兰,已近午时。日头很毒,两旁矗立的房子,挡去了风不说,还散出热辣辣的空气,直扑得人一脸一身。
阿斌浑身汗湿,头脑有些儿晕眩地在大街小巷慢慢的走,慢慢的看,觉得肚子空空的,四肢虚弱无力。他走到路边摊买了两个馒头,边走边吃。
那么久了,阿斌真能省,一天二顿,差不多都是买几个馒头或面包之类的充饥,偶尔也在小摊上叫碗汤面。有时来个廉价的自助餐,吃过后,常后悔的认为太奢侈。想想小慧正在受苦受难,自己不减少口腹之欲,他就觉得对不起她,而会自责地难过一阵子。
所以他夜晚的宿处,也是捡最便宜的旅馆住,还睡过不少次车站。他每晚总是寻找到午夜一二点才睡的,他觉得疲倦了、累了,睡车站的硬条椅,和睡小旅馆的硬榻榻米没有两样。
一觉醒来后,即使衣服没有遮住的皮肤,尽是蚊虫叮出来针尖大小的红点。他认为这些密麻得不痛不痒的痕迹,和省些钱、好有更多的时间找寻妹妹来比,乃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天太热了,这会儿啃着馒头好难下咽,他口渴得难以忍受,每咽一次,喉际就像是咽进了一口火一样。
如果有口水喝就好了!
正想着,一抬头,一幢稍具规模的旅馆,像无限亲切的俯视着他,有如在说:进来吧!这儿有你急需解渴的水,和让你疲累的身体休憩的房间。
他觉得无力拒绝,双脚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
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堆着笑脸站起来,问:
“贵客,休息,还是住宿?”
这种旅馆,住宿可能要花不少钱吧?他想:休息论钟点算,比较便宜。他看着表,已经下午二点多。于是说:
“休息,两点钟。”
付了钱,老板把系着号码牌的锁匙交给他,并指着楼梯口:
“在二楼的最后一间。”
阿斌在茶几上倒了两杯水喝完,心里感到舒服些,才提起旅行袋上楼。
他的确很累,打开门,连室内的设备也没瞧一眼,即和衣仰卧在床上,只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也不知酣睡了多久,朦胧中,有个低柔的声音好像在喊他,阿斌很不情愿的睁开眼。瞳仁上,映着一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女孩,正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皮,人是清醒了,眼睛也更明亮了。
啊!真是小慧吗?
小慧怎的这样瘦,原本丰盈的脸,像块失去水分的干橘皮;尚留存往日神韵的眼里,汪着泪水,有两行不听使唤的挂在凹陷的左右颊上。
阿斌坐起身来,激动地喊:
“你是小慧吗?小慧!你怎会在这儿呢?”
妹妹倒在阿斌的怀里,哽咽着问:
“哥!你怎的也会到这儿来呢?”
阿斌双手扶正妹妹,凝视着她憔悴的脸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的说:
“你先说。”
小慧站起身来,悄悄的走向门旁,开了门,探头向外左右张望,然后掩门,按好锁扣,走回床边的一张沙发椅坐下,低头说了句“外面没有人”就双肩抖动,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扑簌簌流了下来。
阿斌抚着她的头发,心想:哭吧!尽情的哭吧!把心里郁积着的悲痛凄苦哭出来,或许会好过些。
“这两个多月,吃了不少苦吧?”
事实上,阿斌也想大哭一场。但是他不能,他要自我控制,以便有力量支持妹妹即将崩溃的精神,和设法助她渡过难关。
但是他想知道,小慧是怎么被人骗走,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小慧怕哭声惊动外人,只低低的饮泣了一阵。
她先用手绢揩了揩脸,又擤了把鼻涕,才平静的问:
“哥,你知道我在这儿做什么吗?”
“你说说看。”
“我负责整个二楼的清洁,和各房客的茶水。”
“你刚才是来房里送茶水才看到我的啰?”
“我到这里不到五天,老板没叫我做别的,光指定我做这些。不管他以后会叫我做什么,至少现在我得谢他,他使我见到你。否则,今生今世恐怕很难再见了!”
说到这儿,小慧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内心也激动不已。
阿斌握起她的手轻拍着说:
“小慧别难过了,我们不是相见了吗?而且我会设法救你出去的。现在,你能告诉我这两个月来的经历吗?”
小慧止住泪,眨了眨眼,口唇微颤着说: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快到家门口,一个中年人,啊,就是那个姓陈的……”
“慢点,”阿斌插嘴:“那人不是姓秦么?”
“那是化姓,骗人用的。”
小慧口吻带点厌恶。
“他叫陈定成,又有人喊他陈一刀。”
他问我:“你是周小慧吧?”
然后,陈一刀神色严肃地说:
“你有个叫周树斌的哥哥,给叔叔搬家到嘉义的路上出了车祸,伤得不轻,已送进嘉义医院。他要你去照顾,我是特地来带你去的。”
我一听,心绞紧了起来,整个人仿佛失去重心,觉得两条腿也软了——哥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最亲近的人,也是失去父母后,撑持我的精神支柱,我不能失去他。
姓陈的见一击生效,为了缓和我怆楚的情绪,把话弦放松了点说:
“医院大夫说没有生命危险,人也不致于残废,只是需要一段较长时期的疗养而已。”
我突警惕的问:
“请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哥哥发生车祸呢?”
过去,我常去二叔家里,没见过他这么个人。
“啊,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你二叔的同事。那天刚好在他家帮忙。这件事发生后,他要里外照应,没法分身,所以才叫我带你去。”
我当时心乱得没一点主意,只想早些儿见到哥哥,也没再加细问,就往家走,准备回去拿钱,顺便向邻居交代一下我的去处。
陈一刀好像猜到我的心意,说:
“时间不多,我们要赶搭火车。你不必回去了,那边一切有你二叔应付,家里的事,我已代你向邻居说了。我们现在赶快走,迟了会误车。”
到了镇上,只告知阿火伯去处,话没说完,在陈一刀紧催之下,匆忙的搭上计程走了。经过火车站也没停,问他,他说火车太慢,干脆坐计程车快些。
车像风驰电掣般的快,到新竹换了部车,一路上除了加油,都没有停过。
我心情一直很紧张,我曾经见过车祸现场,受伤人面目扭曲,一条腿被车轮压离了身体,鲜血淋漓,尤微微颤动,家人临场呼天抢地,嚎啕痛哭的悲惨情景,至今尚惊心动魄,历历如在眼前。
想到哥哥竟也会遭遇到这种不幸,心里就像有许多蚂蚁在爬咬似的,一刻也不得安宁的难受。以致没有注意车行的路线,只是恨不得车能开得更快些。
而时间对不幸的人总是特别苛待的,在难挨与难过中,老觉得时间停止不动,几次催司机车开快点,或是问到了吗?都没有得到任何反应。陈一刀却不断的安慰我,并不时向我投来诡蹫的一瞥。
也许太紧张太恐惧太忧虑的情绪,长时搅扰、刺激而致疲倦的缘故,不知不觉我睡着了,直到陈一刀把我喊醒。走出车外心又恢复了原来的波动。
也不知这是哪儿,此刻什么时间。天黑黝黝地,一条窄窄的巷道弯向两旁不高的房舍,几颗星粒贴着屋脊忽明忽灭。停身处,二层建筑的门楣上,一柱球型的电灯,闪着绿莹莹的亮光,看起来令人心儿发毛,肌肤起颤栗。
我问姓陈的,他正在按门铃,随口含糊的应:
“进去就知道了。”
门开处,一个中年微胖的妇人站在门口,灯光下的脸阴阴地;她穿着睡衣、拖鞋,一见姓陈的,话像泼出来的沸水:
“一刀!你办事老是慢吞吞的。老娘等了你一晚,还以为你横尸在路上了呢!”
陈一刀像烫了一下,机警地把话拦过来:
“阿木嫂,进去再说,别把客人吓着了。”
妇人转过头,见了我,咧嘴笑着说:
“啊!对不起。小姐,请进。定成,你也进来。”
进到屋里,我问:
“哥哥呢?让我现在去见他好吗?”
木嫂把门关好,笑起脂粉零落的脸道:
“你坐了十来个小时的车,肚子早该饿了。先喝杯茶,吃饱饭,然后再睡一觉。医院这么晚了,不会开门让你进去的。而且你哥哥伤很轻,过二天就可以出院了。”
“真的:你没骗我!”
她点头。
我一高兴连她是谁,这是哪里……也忘记问了。
木嫂牵起陈一刀,又叫定成的,走向里屋,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待那妇人独个走出来时,我已吃完饭。◇(待续)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