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波秋水间,江南采莲女,描之成画,歌之成诗。一首首采莲曲,从两汉吟唱到南朝,它让人们领略到水乡的秀美风景,少女的纯美风姿,以及背后一个个优美动人的故事。
到了诗歌黄金时代的唐朝,采莲曲的创作亦发展至极盛。采莲,不仅是一项农业活动,一场歌舞表演,一类文学作品,更成为人们心中一种美的象征。
南朝宫廷余韵 初唐帝王诗
隋唐时期,历经南北对峙的华夏大地归于一统,在风俗、文艺方面也不断融合。曾经备受南朝贵族青睐的植莲、采莲雅事,继续于隋唐宫苑绽放光彩。隋文帝时期,曲江畔的皇家园林更名为“芙蓉园”。隋炀帝作乐府诗《都江夏》,其中一节描绘扬州莲塘的旖旎风光:“菱潭落日双凫舫,绿水红妆两摇漾。还似扶桑碧海上,谁肯空歌采莲唱。”
初唐时期,采莲活动在北方愈发成为盛事,王勃《采莲赋》云:“虽迹兆于水乡,遂风行于天下。”皇家园林遍植荷花,引得许多文士为之赋诗。初唐诗人如杜审言等,他们在游园侍宴时望见朱华冒绿池的景致,也忍不住写下“池莲摘未稀”“夏早摘芙蕖”等题咏采莲的诗句。
有一首帝王诗,可作这时期最具代表性的采莲曲,即唐太宗的《采芙蓉》。其辞为:“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游莺无定曲,惊凫有乱行。莲稀钏声断,水广棹歌长。栖乌还密树,泛流归建章。”
《古今乐录》载:“《采莲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宫廷内的采莲活动,逐渐演变成带有娱乐性质的歌舞艺术。这首帝王诗,首句用一“戏”字,暗示欢宴氛围;末句用典“建章”,代指皇都宫殿,表明描写的主体是一次宫宴演出。宫廷舞姬荡舟方塘,在细浪浮动、暗香吹送的美景中翩翩起舞。
她们舞姿优美,舞艺精湛,动作急促时,身上的珠玉配饰也发出悦耳的撞击之声,似乎黄莺、凫鸟都为之陶醉、倾倒。动作舒缓时,环佩之声也渐渐止息,代之以阵阵悠长的棹歌。歌舞结束,君臣尽欢,回归各自的宫殿、府邸。
唐太宗的诗歌,仍然延续南朝宫廷诗歌的余音。然而正如唐太宗在《帝京篇序》中说的:“予以万机之暇,游息艺文”“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他笔下的采莲歌舞,褪去前代绮艳浮华的声色气息,代之以有节制的欢乐情绪,而且诗歌用词典雅工整,体现了盛世君王的恢宏气度。
道尽天下离人怨情 文人诗杰作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以采莲为题,作一诗一赋,集前代采莲文学之大成,更引领了唐朝文人创作采莲曲的风尚。以诗歌《采莲曲》为例,它沿用乐府旧题,描写了一位采莲姑娘对征夫深切思念与真挚情感。
秋季的日暮时分,服饰华丽的女子采莲归来。秋风吹卷着浪花,她乘着精美的画舫随波而来,欣赏凫雁高飞、花叶交叠,聆听江上民歌、丝竹小调,忽然牵动了相思之意。“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点出诗歌的主题:丈夫出征边塞,归期不定;女子独自采莲,慰藉相思。
这首诗书写采莲女及其情感,都有独到之处。“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诗人延续了以花喻人、花面相映的写作手法,首先极言莲花、莲叶稠密交错的繁盛场景。接下来笔锋一转,莲叶田田翠绿,怎及她娥眉婉转;莲花娇艳凝红,勉强和女子的绝代容颜相媲美。然而莲池与女子之美,只为烘托沉郁伤感的离情别恨。
“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这两句选取牵花、折藕的细节动作,引申出花开并蒂、藕断丝连的自然特性,以此象征采莲女子细腻入微的情怀,抒发她对恋情的珍视与忠诚。
结尾部分:“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裴回江上月。裴回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展现了夜晚江风浩荡、江月徘徊的悲壮情景,采莲女不忍离去,并且遇到更多的饱受离别之苦的采莲女。她们互相问候、分享消息,共同思念远在天边的征夫。
这一节跳出了前代《采莲曲》儿女情长的狭小格局,转向关注广阔的社会问题,道尽天下离人之怨情,使得“采莲曲”具有写现实、讽时弊的内涵。全诗语言流丽,才气飞扬,双关、顶真、对偶、用典等手法运用自如。更重要的是,王勃的作品,使得采莲文学主题更加丰富,境界更加开阔,昭示着盛唐采莲曲的繁荣。
诗仙妙笔 作采莲曲之绝唱
在整个唐朝,采莲诗歌贯穿始终。许多知名的大诗人,或漫游求仕、或外放为官,他们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饱览各地山水名胜。而清新的出水莲,秀美的采莲景,极为契合诗人们风流蕴藉的才华,激发出他们浪漫飘逸的灵感。诗人们为之欣赏、陶醉,吟咏眼前图景,寄托个人情怀,共同将采莲文学推向高雅清丽的高峰。
“诗仙”李白的《采莲曲》,一定是不容错过的千古绝唱。其诗为:“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这首诗作于李白漫游会稽之时,描写吴越女子采莲的欢乐场面和优雅姿态,并通过岸上少年郎的徘徊留连突显采莲女的艳丽迷人。
诗歌前半部分正面刻画采莲女。首句开门见山,采莲女在清澈的若耶溪边款款出场。“若耶溪”,既是诗歌背景,也是西施浣纱处,诗人用一个地点便交代了行踪,并且用西施美貌暗写采莲女容貌姣好。“笑隔荷花共人语”,一句话包含采莲女的神态和动作,她们在荷花丛中时隐时现,阵阵笑语却传递出她们逍遥嬉戏的欢悦心情,展现出一种朦胧梦幻的美感。
第二联则生动地表现出明艳娇俏的采莲女。暖日当空,采莲女的新妆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薰风吹拂,采莲女的长袖挥洒出清甜的香气。这两句对仗工整,描摹出人与荷花相映的采莲图,清新自然却又美不胜收。
下半部分,诗人的目光从湖心转向岸边。陌上垂杨依依,掩映着三五成群的少年郎的身影。他们骑马出游,被采莲女的欢声笑语吸引而来,于是徘徊搔首不忍离去。岸上少年气宇轩昂,舟中女儿娇美可人,他们脉脉含情,又构成一幅唯美的邂逅图。
最后一联描写是少年男女分离的场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骏马飞驰而去,振落片片落花,少年郎终要离去。回想当时初遇的种种情形,只觉断肠之悲涌上心头。这份伤感,既是采莲女和游冶郎共同的悲伤,也是诗人感叹时光与个人遭遇的愁思。
李白的诗作,丽景丽句,如在眼前,佳人佳境,绮而不艳。或许是出于对采莲女的偏爱,他还塑造了许多风姿各异的采莲女。
如《越女词》中娇羞含蓄的,“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将女子情动于中却矜持守礼的矛盾心情刻画得微妙传神;《渌水曲》中多愁善感的,“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见莲花而引发相思,以明丽好景反衬心中愁绪;《湖边采莲妇》中深情忠贞的,“愿学秋胡妇,贞心比古松”,以秋胡妇自比,以古松喻真心,表达了女子对情感坚定不移的心志。
人面映荷花 风华无限采莲人
脍炙人口的采莲曲,吟唱的是采莲之事,最终赞美的还是采莲人。唐朝诗人不约而同地,将笔墨集中于展现采莲女的美丽形象与纯真情感。
“夏衫短袖交斜红,艳歌笑斗新芙蓉。”采莲女短衫红艳,干练又便于劳作,犹胜映日荷花,她清歌悠扬,那自信明艳的神态,仿佛与那新开的荷花“比美”。“白练束腰袖半卷,不插玉钗妆梳浅。”白练束腰,表现形体曲线,薄施淡妆,胜却珠玉雕饰,采莲女的服饰崇尚自然美,正如她纯洁的内心和脱俗的品位。
“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女子容颜如花,采莲女偏要与荷花一较高下,不仅心思灵巧慧黠,更反映出夫妻间情感融洽和美。“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她用一个抛莲子的动作,表达爱慕的心意,又因被人窥见而害羞,尽显少女质朴又细腻的情感。
最善于描画采莲女形貌的诗篇,王昌龄的《采莲曲》(其二)绝对是上乘佳作:“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前两句以荷花喻人,并不算新鲜的写法,然而它化用南朝诗歌“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并用“裁”“开”赋予画面流动的生气。
诗人匠心独运,巧妙地将采莲女和自然环境化为一体,辨不清哪是莲花、哪是采莲人?于是第三句引出观赏之人“乱入池中看不见”的错觉。怅惘失神之际,莲花丛中悠然传出飘渺的歌声,这才恍然大悟,“闻歌始觉有人来”。采莲女仿佛神秘的精灵,隐匿在池塘中,更增加了诗歌的情致和韵味。
将采莲女情感描绘得惟妙惟肖的佳作,当推白居易的《采莲曲》:“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诗歌开篇即是一片浩渺无边的莲塘。菱叶在清波中回荡,荷花在微风里摇动,荷花深处,一条小船幽幽驶来。诗人不直接描写采莲女的形貌,而是侧写荷叶荷花的婀娜摇曳,暗示了采莲女的翩然灵动;侧写船只的缓缓飘摇,营造出“千呼万唤始出来”般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诗歌下半部分,讲述一个生活细节:采莲女偶然遇到情郎,激动而羞涩,欲说还休,用低头微笑掩饰自己的情绪。采莲女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一不留神,头上的珠钗掉落水中。诗歌结尾的场景,进一步暗示了少女娇憨可爱的情态。诗人通过动作、表情来突出采莲女的性格与情韵,描写生动逼真,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采莲曲,从萌发到繁盛,跨越千年而传唱不衰,已经成为古人心中永恒的美好画面。诗歌里的姑娘,美自天然;诗歌里的故事,简单纯粹,永远散发着清水芙蓉的馥郁芳香。@*#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