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祥之兆
与世隔绝,运程未卜的时候,狱友们靠相互参谋和对照别人的判决来推测自己的命运。监禁的第三天,目睹了一个重案,一个冤案,让我感觉似乎是一种预兆。我心底里那一丝“体验新鲜,出去侃侃”的想法,荡然无存了。
“假证”
稀里哗啦的钥匙响吵醒了我,睁眼那一刻,失落!梦里还和女儿玩呢!
原来是开门带走两个犯人,到法院开庭去了。
天刚亮,看来我的夜审是幸免了。继续睡吧,在睡梦中享受自由。
起床后一切照旧,没新鲜感了,身体也基本恢复了。
中饭后,开庭的进了筒道。韩哥高兴地说:“猜猜这两孙子都几年,快想好了,打赌!”一提到赌,他就来精神儿。
两个犯人进来,前边的“居士”眉飞色舞,从里到外那么高兴,后面的面无血色,绝望得吓人!
“别说,我们打赌哪!”韩哥高声地说,“走,风圈儿去!”
“居士”这么高兴是因为法院没能判他,大家只好拿“假证儿”打赌。柳儿爷赌整烟,穷人赌小炮儿。
“预备——出!”
大家同时出手。
韩哥清点:“我猜七年,老陈猜六年起……”
老六说: “嘿, 这哥儿几个串通好了! 都五年! 白赌了。”
“‘假证儿’,几年啊?”韩哥问。
“假证儿”有气无力地带着河南味儿说:“十一年!”
“啊?!”大家嘴都僵住了。
“假证儿”慢慢从裤兜里掏出折叠的判决书,韩哥一把抓过展开,大家都凑了过去。
“真他妈十一年!一个假证打了三项罪!”
我说:“韩哥,你猜得最近,你赢了!”
韩哥说:“差出三年不算赢,都栽给共产党啦!”
大家都受了打击,连我都像挨了当头一棒。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我要过判决看了个遍,上面最后写着:
“犯伪造国家机关证件、印章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犯伪造事业单位证件、印章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犯伪造居民身份证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一年。”
韩哥忽然大悟,问“假证儿”:“你哥没给他们塞钱吧?”
老陈一拍老六大腿:“对!就这么回事儿,放你哥一马,你哥啥表示也没有,还不狠整你!”
韩哥说:“他要花个三万,能给他抹成一项罪,最多判五年。”
“啊?还能抹?”我诧异了。
“当然了,要不警察咋挣钱?给你搜罗几条罪证、轻还是重,都他们说了算。放了他哥,等他哥上供,他哥不送,那还不重?”
老六想起件大事,喝道:“你们俩,蚂蚱!”
“居士”交上了三个烟屁,“假证儿”依旧蹲在地上,缓缓从衬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烟头。
老六骂道:“就他妈一个!这么短!”
“居士”解围说:“‘假证’去的时候他还拣了一个,回来好几个大蚂蚱在他眼前都看不拍,受刺激啦!”
“真你妈傻×!要不判你丫十一年!”老六骂着就一个飞脚,蹲着的“假证儿”脑袋“咚”一声磕到了墙上。
嗷地一声,“假证儿”像醒来的饿狼一样一跃而起,双眼喷火一下扑倒了老六。
“乒、乓、啪、啪、嘶啦——”
“好!”……
围观的大声叫好,我赶忙往屋里逃,小龙正往外冲,差点把我撞了。
“别打了,给我停!”小龙一喊,厮打声骤停。
“再打,死人啦!真没出息,把恨共产党的劲儿,都撒这儿来啦!”
还是小龙的声音,我出去一瞅,老六已经把“假证儿”压在了身下,二位已然伤痕累累。
小龙上前把老六拉开,“假证儿”坐起来,鼻子、衬衣都破了,“居士”拉他去洗脸。
“这傻×今儿个还要翻板儿?!等兰哥来了看怎么收拾他!”老六狠狠地说。
“算了!‘假证儿’今儿是让党整傻了,平时借他个胆儿他也不敢啊!难兄难弟,为了个烟屁,不值当的(音:地)!”小龙这一说,把几个人都逗乐了。
§
“居士”和“假证儿”坐在床板上,饭菜就放在隔台儿上,“假证儿”看着饭菜不动,“居士”大口地吃着,犯人们对眼前的便池都麻木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恶心。旁边有几个犯人,不时瞅瞅“假证儿”那两个馒头,看得出,他们不是来劝“假证儿”的,是准备抢他馒头来的。
听“居士”介绍,这几年做假证——假文凭、假证件、假身份证的生意特别火,满京城都是。“假证儿”他哥开始来北京,给人家拉假证生意,后来就把他叫来了,兄弟俩合伙,弟弟管电脑制作,哥哥拉客。后来一个检察院的来做假证,这哥俩知道人家的身份,还傻乎乎地收人家成本!人家取了证,删了电脑里的存底儿,回去就叫公安把他们端了。“假证儿”他嫂子要生孩子了,哥俩在派出所就商量好了,他揽下来,他哥先出去买他。结果他大包大揽,他哥没事儿了,他弄了个十一年!
小龙捅了捅“假证儿”,“见你哥了吗?”
“见了。”
“他咋说?”
“不让说话,俺哥怕再抓他,自己抱孩子来了,在外边等着。他让俺抱了一下孩子,趁机跟俺说:花了两万,警察给俺抹了一条三年的罪。”
“还一条罪哪?”
“假证儿”哭丧着脸说:“俺们做过‘士兵证’、‘军官证’,电脑里有底儿,按‘伪造部队证件罪’,又是三年!”
我忍不住问:“你哥咋不多花点儿?”
“穷啊!还债了,盖房了,哪有钱?俺哥也不懂。以为最多判三年呢!”
“居士”说:“一般是一万买一年。现在假证泛滥,这几天电视都说要整治,他们‘踩地雷’[1]了。‘假证儿’,你吃点,别饿坏了,吃点儿吃点儿……”
“假证儿”拿起两个连体馒头,干啃了起来。旁边盯他馒头的那俩,悻悻离开。
“能吃饱不?”我问。
“假证儿”边嚼边说:“俺们打小干农活,这两馍顶多半饱。”
“这假证儿的生意能有这么好?”我问。
“居士”说:“基本都是办假文凭,冒充大学生儿,好找工作呗。现在有的文凭上网了,没上网前,办假文凭比现在火!”
“还有就是民工办假身份证——北京动不动就查外地人的‘三证儿’——身份证儿、暂住证儿、务工证儿,暂住证儿很难办,有的根本就不给办,‘三证儿’缺一个就抓,就送收容所。假北京身份证一百块钱一个,有这就不用三证了。不过谁要是倒楣,给查出假身份证来,拘役半年。”
我对“居士”说:“你也挺懂啊!”
“居士”笑笑,“你看,他们做的假证,有一半是进京农民用来防卫‘土匪’的,还有一半是穷人谋生找工作的,穷人需要他们啊!我出去也得找人做假证儿去!”
我又诧异了。
“居士”道:“我一个释放犯,派出所哪给我办‘暂住证’?”
韩哥点点头:“咋着?要放你啦?!”
“我估计就是个拘役,下个月起飞了。韩哥,”他转而对进来的韩哥说,“我那律师真棒!驳得那检察院的没话说了,一条一条驳,那两检察官,狼狈透了!真解气!那法官想帮他们都帮不上嘴,只好休庭!”
“什么?!”韩哥面露鄙夷地问。
老陈嘲笑道:“这傻×没准儿下午接票[2]了!”
“行了。”韩哥马上打断,“我非好好赌你一把!你案头?还是你姐案头?”
“居士”说:“我们没案头,都往自己身上揽。”
老陈说:“她揽你也揽,到头干瞪眼。”
韩哥一摆手,转而问我:“老美,稀罕吧?”
我点点头。
“‘假证儿’跟他哥的结果,没准儿就是你跟你同案的结果!”
“啊?”
韩哥解释道:“一个出去,一个在里边儿,出去的那个不好好‘打关系’,里边儿的那个肯定重判!这叫给脸不要脸!”
老陈笑着说:“老美你要弄不好,‘居士’姐俩的结果,就是你跟你同案的结果!”
“啊?”
“不信咱走着瞧!”(待续)
注 [1] 踩地雷:赶上严打(某类犯罪)的风头,被判重刑。
注 [2] 票:这里指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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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