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当局为了堵截偷渡潮,采取了一系列严防措施,然而逃亡者为了能成功起锚,也奇招迭出,真乃五花八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1979年初,改革开放还未开始,我班女生邝女士,时已32岁,厌倦了在农村当赤脚医生,与丈夫一起把从黑市买回来的护照贴上自己的照片,由于精心制作,几能乱真。夫妇二人持着假护照竟然大模大样地从深圳关口出关。
事后她对我们说,过关那一刻,当关员的目光在他们面上扫过时,表面上他们还能故作镇静,但内心早已狂跳,不知是他们运气太好,还是关员有意放她一马,或是她命该如此,两人就这么稀里胡涂地过了关。在踏上自由的土地的那一刻,两人的裤子都尿湿了。
当年起锚若失败了,插队和插场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遭遇。从“大仓”递解回来后,插队的知青一般都能轻松过关,因为普通农民都能理解他们,同情他们。大家都在过苦日子,知青比他们还要苦。抓回来的知青一般在生产队开会时过一过堂,大家骂几句就算了。事后有些也想走的农民还会找这些失败者作识途老马,央求他们下次走时带上他。
但插场的“起锚”失败者就悲惨得多了,被抓回来先关在农场私设的牢房里,放出来后再像劳改犯一样被监督劳动。每一个国营农场都会有一批复员转退军人,都会有一批积极分子,他们都会为了争取回城的机会或较好的工作,不放过令他们表现尽忠的机会。插场的失败者被押解回场时,一般会为他们安排一场“欢迎会”,这个“欢迎会”通常都不容易捱过。渐渐地逃亡者也学乖了,再次被抓后,他们都不会报自己真实的原单位,而是乱报一通,当他们被押到别的农场时,接收者一看不是他们的人,便会说送错了再送回去,就这样在送来送去的过程中,被捕者就可觅机逃跑。能逃跑的人都不会回原单位这个火坑,一般都会跑回广州的老家或亲友处,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后,伺机再起。
我初中同学刘女士和宋女士,1976年秋四人帮倒台前夕从大鹏湾泅水到达香港。我问她们,你们以29岁超高龄又是女的,为什么还要冒那个险?她们说我们能不跑吗?她们都是“黑七类”子女,都下放到海南岛的国营农场种橡胶。两三年前她们都失败过一次,永远忘不了那刻骨铭心的“欢迎会”,当年的积极分子难道会对女的叛国者起同情心而手下留情吗?更难受的是她们从此成了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劳改犯。
1976年秋她们各自与同伴起锚,几经艰辛与同伴失散而独自下了海。大鹏湾与后海湾相比,海面更宽水更深,风浪更大流更急,大鹏湾淹死的人更多。黑夜里在海浪中仅靠香港岸边微弱的灯光为目标向前游,一个浪头打下来人沉下去,几经挣扎再浮上来很容易迷失方向,在海里乱游损耗体力。她们俩几乎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下的水,又几乎是同一地点上岸,更几乎是一同在海中死去。她们先在山里打了几天游击,已消耗了大部体力,下到海里与海水搏斗了八九个小时,在海里几番沉了下去都凭着顽强的斗志浮起来。
刘女士对我说,天快亮时她已筋疲力尽,这时一个浪头又把她打了下去,在下沉的迷糊中她已经准备放弃生命,就在这时她的脚磕到了海底,这一讯号马上刺激起她强烈的求生欲望,她知道离岸不远了,于是提起最后一口气,奋力向岸边游去。多年后提起那个令她们生死一线恐怖的晚上,她们仍心有余悸。
她们下水时不知“阿爷”(毛泽东)已死,上岸几天后四人帮就倒了台,她们都说如果在四人帮倒台前死去,那就真太惨了,如果当日知道“阿爷”死后会这样,那晚可能没有勇气走下海去。她俩由于既是同学,又有几乎一样的遭遇,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更加成为莫逆之交,现在两个家庭又都移民美国同一城市,成为我辈中的一时佳话。
当年起锚的热门逃亡路线还有一条,就是偷渡者先逃亡到澳门,然后再经过亲友的安排,花几百至一千元左右支付给蛇头,坐“蛇船”来香港。当年的澳门由葡萄牙人统治,经济上只靠一个赌业,生活水平比香港低,加上地方太小,所以起锚客一般都只把澳门作为跳板,不会将澳门作为最终目的地,短暂停留后,最终都会到香港来。
由于这些原因,中方对澳门的设防要比香港松些,邻近的珠海、中山两县防守没有像宝安县那么严密。当年香港政府规定,凡是已逃亡到澳门的中国人,不能再到香港,一经发现会立即递解回澳门。由于有这个规定,便诞生了“屈蛇”这个行业。先行偷渡到澳门的“蛇仔”,在月黑风高浪大的晚上,在蛇头的安排下在澳门偏僻的海滩,多人挤上一条小渔船。一批人像蛇一样蜷曲著身体,挤逼在船舱里或匍匐在甲板上。蛇头为了多挣钱,通常蛇船都会超载,为了躲避香港水警拦截,蛇船都会绕道风浪更大的公海,“蛇仔”与船主都要冒着随时葬身大海的危险。
我校66届初三一个姓谭的同学,就经历了这么一个惊险的逃亡最后一程。幸运的“蛇仔”避过了香港水警,在偏僻的地方上了岸,到香港警察局或人民入境事务处报到申领身份证时,都要作一个直接从大陆逃亡来的故事。通常香港政府对已成功上岸的人士睁一眼闭一眼,除非当场逮住。“屈蛇”这个现象直到中国大陆经济起飞,起锚结束才一并结束。◇
2010年9月11日于香港
责任编辑:孙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