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2022年05月04日讯】(读者来稿)作者:柯金寅
我们老家是在台湾彰化花坛乡一个很偏僻的农村叫做三家春柯厝,我们柯家很多代包括我自己都定居于此。
慈母生于1912年,于1996年辞世,享年八十四岁。先父生于1912年,于1941年离世,享年二十九岁。
先父与慈母生于同年,先父离世后,母亲没有再婚,专心上奉公婆,下养五个儿女。在先父离世前两个礼拜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引起太平洋战争。当时日本统治台湾已历四十六年,在战争期间,一切粮食及资源都要供应及支援日本前线战事,民间物资缺乏。那时长兄金标才八足岁,美姊才六足岁,秀蕾姊才四足岁,我才三足岁,灿弟才二足岁。五个小孩,嗷嗷待哺。母亲与父亲是同年晚壹个月出生的,二十九岁就失去了丈夫,上奉公婆,下养五个儿女,在战时是相当困难的。大我一岁的秀蕾姊在小学一年级时,因晨操举手不直被老师从后颈重打一下,内伤倒地,药石罔效,几天后于1944年12月4日以七岁幼龄与世长辞,母亲为此悲痛不已,四十年后来到美国,还在想念她。
台湾旧的习俗是丈夫不在,长子承担家长的义务与责任,所以母亲对于大哥的培育也特别用心。大哥天赋聪明敏慧,生性活泼外向,学业活动都名列前茅,因此易遭嫉妒,发生的事故也较多。记得有一天,大哥从小学放学回来,满头脸都是血,母亲相当震惊,一问之下,才知他与同学玩陀螺,台语叫“干乐”,是一种玩具,一块圆木上头配上尖钉,绳子紧绑尖钉后一拉,整个玩具就在地上旋转不停。因为大哥每次都赢,同学不服,就群起围攻,用“干乐”上的尖钉在大哥头上猛打。那时我才进小学一年级,大哥是六年级,他头上的血把我吓坏了,不敢去上学,母亲就拿着长竹条鞭,在后面逼我上学,她说“不必怕,人在做,天在看”,“认真读书才能出头天(出人头地)”,母亲这一鞭,打下我勤学上进的基石。母恩似海,永怀难忘。
大哥小学六年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家响往的省立中学,而进入了彰化县立鹿港中学。母亲担心鹿港离我们花坛乡三家村的住家很远,上学不便,就把大哥寄托在离鹿港不远的崎沟仔姑姑及姑丈家。当时姑丈与姑母家,经济上并不太好,母亲爱子心切,每星期都挑着扁担,带了多量的米、花生油、蔬菜等食物,步行十六公里,给姑丈母家补充粮食。姑丈当年担任鹿港地区甘蔗会社的委员,因为他自己的小孩年纪还小,有什么差事,都派大哥去处理,所以大哥在鹿港初中三年期间,没有充裕的时间专心念书做功课。母亲从大哥同学口中,得知大哥毕业成绩,很不理想。母亲深知大哥很有天赋,只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专心念书,一定可以考上省立高中,为此母亲步行十公里到彰化市,恳求当年太平洋战争时期,为了逃避美军飞机轰炸,迁离市区住在我们乡下家的王守仁先生夫妇,收容大哥,让他专心念书准备考入省立彰化中学高中部。守仁叔与婶婶一口答应,在这一两个月期间,大哥昼夜不停的专心念书,守仁婶婶常看到大哥,在椅子上睡着了,书本还贴在胸上,母亲得知后,高兴不已,觉得考上彰中,希望很大。在这期间,母亲每过几天就带着鸡鸭等贵重物品,徒步送到彰化王家,以感谢王叔婶收留大哥之恩。结果大哥不负所望,顺利考入了省立彰化中学高中部,上学后,学业成绩进步很快,半年之后,就名列前茅。高中毕业后在当时没有联考的情况下,顺利考上了台湾最高学府台湾大学、政治大学等多所名校。大哥是全乡第一位进入台湾大学的,佳音传来,举家及乡亲雀跃不已,母亲每次回忆这段故事,有无比的快慰之感。
长我三岁的姊姊,从小多病,读到小学三年级就因体弱没有继续上学。长大后凭媒妁之言,使姊姊婚姻很不美满,母亲为此终生歉疚与遗憾,在美国我常常安慰她,姊姊四位儿女,承袭母亲良好的基因,力争上游,都受过高等教育,还出了一位美国大学毕业的科学博士,姊姊的成就已超越一般大众,是值得欣慰的,不必为追不回来的往事而生伤感。
我出生第三年(1941年)发生了太平洋战争,日本统治下的台湾,我们农田生产的稻米都要全部缴给日本政府,支援前线战事,每个农家靠着很少的配给过日子,因为配粮不够,所以都要吃稀饭。我吃不下稀饭,母亲只好在稻米缴库之前,把米藏起来。不幸有一天,藏米被警察查出,将我母亲与祖父抓去警察派出所,母亲被打了一顿后放回,进一步在日本警察指挥监督下命令祖父跪下受刑,两个警察拿了一条长木棍,横放在祖父跪在地上的两腿上,两端各站上一个警察在祖父腿上来回滚压,第三个警察拿一长罐子装满了水,左手拧住祖父的鼻子,右手将水灌进祖父口中,祖父年纪不小,那能忍受这种惨无人道的酷刑,直到尿屎流出,才停止行刑。日本这种惨无人道的历史文化,幸亏战败后,受了美国的彻底改造,才与西方人道文明接轨。
小我一岁的弟弟,从小就在皮肤及下巴上长了很多脓瘤,很难治愈,母亲为此遍求中西名医以及没有挂牌的庸医。一闻有人有秘方可以治疗灿弟之病,一早就背着弟弟再远也得去,来回都要耗掉一天,常常在黑夜回家的路上,要斗过恶狗才能过关。最后有人介绍喝新鲜的蛇肉汤治疗,结果相当有效,脓瘤也慢慢消失了,母亲为此相当欣慰。
我十来岁的时候,我们家养了一头耕田用的牛,我放学回家,母亲常常叫我到草原上放牛。常常有人到我家向我母亲告状说我们家的牛吃掉他们田园里的农作物,我母亲要我先向告状者道歉,然后叫我伸出双手,在我手掌心上打给告状的人看。等告状的人走了后,母亲眼睛红红带着泪痕,拿起我的双手“寅阿!我晓得你是被冤枉的,手痛不痛?”
母亲上奉公婆,下养四位儿女,耕种养家,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相当辛苦,农由耕种时期,常有缺水现象,农夫采轮流灌溉,母亲夜宿田边草坡上,忍受蚊虫袭身,提防毒蛇近身,轮到她的顺序时,常有不讲理的男人不让,她据理力争,我曾看到她被打得青肿回来。
我祖父有个哥哥生了一个男孩,他父亲早逝,从小我们祖父供他衣食养大,他患有羊癫风病症,病症一发,就六亲不认,到我们家找麻烦打人。1948年在环境清洁日那天,夜幕已开始低垂,他又发疯了,手握长杆割树枝刀过来挑衅,祖父也刚好拿着大概同样长的长杆割树枝刀在整理树枝。祖父看他来意不善,叫母亲及我们小孩躲入屋内把门锁起来,让祖父一个人应付他,我们在屋内只听到喀啦两声及一声尖叫,我们以为年纪大的祖父敌不过身强力壮的那位疯子,己经被打伤了,母亲立刻开门赶出去,惊喜的看到祖父好好的站在那里,可是那位疯子不见了。第二天消息传来,这位疯子死在医院里,原来两刀相拼,祖父拿的长杆刀,在祖先及神的福荫下,割断了疯子的长竹竿刀柄,疯子生銹的刀掉下来切进他的头部,尖叫之后,就跑到附近的医生诊所,结果破伤风病逝。这一下,不得了啦,警察把祖父与母亲一起抓去,在派出所里行刑取供,逼母亲承认是共犯,乡亲看不下去,向警方陈情,才把母亲放了回来。祖父坐牢一年多,送了几个红包后,也以自卫之由,被释放回家。
我小时候,很喜欢跟着母亲回娘家,因为外祖父母很疼爱我们,摸摸我们的头,给我们好吃的东西。因交通不便,每次都是母亲背着小弟,我与大哥,姊姊手牵者手,快快乐乐地跟着母亲攀山越岭才能抵达外公婆家。每忆此景,总会带给我相当浓厚的甜蜜之感,如果当时身上带有照相机把此景照下来,将是我一生中很宝贵的一页。
外祖父母,生有五男三女,母亲在女行中排名第二。当年外祖父有请老师晚上到家里教授舅舅们汉文,在当年重男轻女的习俗下,女孩子没有机会接受教育,好学的母亲只好从门缝中听课。母亲记忆力相当强,听过的文句都可以记下来。记得我在中学时国文课开始念四书五经,那时候大哥已离家在台北上大学,我自己在家温习功课时就用“国语”出声念起“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母亲一听,就对我说,“我教你用台语念比较好听。”我真得跟母亲用台语一句一句的念下去,像唱歌一样,很容易记下来,我好高兴。以后每逢有关四书五经文章的考试,我都得满分,不过当时学校禁讲台语,我也被罚站及记过了好多次。
母亲在美国时,有一年台湾各大学联考出一个四书的题目,我就跟母亲开了个玩笑说,“妈,你当年教我念的四书语句错了,大学之道,不是在明明德,而是像联考时学生所答的,大学之道是在台北市罗斯福路三段(台湾大学的校址)。”她笑着说,“你们读书读到那里去了!!”
母亲在美国快乐的十五年
母亲于1977年来美国与我们住在一起,1992年离美返台定居,在美国前后共十五年,在美国她老人家放下了一生在台湾劳碌的重担,含饴弄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十五年。
母亲一到美国就很喜欢这里的环境与家庭生活,她一生劳累惯了,闲不住就在后院种起菜来,我以前自己在后院辟地种菜,都没有成果,母亲手到菜长,每年夏秋,我们都不必到店里买蔬菜。我们住在纽约长岛时期,邻居有一位退休的老先生,其实他并不老,才六十五岁与母亲年龄差不多,每天躺在后院摇椅上,无所事事,看到我母亲挥锄辟地,不亦乐乎!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到他躺在后院,气喘如牛,直呼腰酸背痛,原来他也想学我母亲辟地种菜,买了ㄧ套锄头,挥了两下后,就受不了。从此以后对我母亲肃然起敬。
1981年为配合夫人上班地点,我们举家搬离长岛到纽泽西定居,母亲又在后院垦地种起各种蔬菜,对面邻居有一位退休的女老师,每天不运动,身体相当胖,常常带着一把椅子,坐在菜园旁边,看我母亲不停的工作。因羡慕母亲年龄比她大,但身体不胖,精神好。有一天她要我当场翻译问我母亲,“有何秘诀,保持不胖的好身材。”母亲马上要我回答她说,“晚上八点就要上床睡觉,早上四点钟起床跟我一起种菜,全身运动,呼吸新鲜空气,保证体重会下降。”她回答说,“晚上八、九点,正是电视节目的黄金时段,怎么可以闭眼睡觉呢,早上四点,太早了起不来。”我母亲小声的说,“那就无药可救,只好继续胖下去啰!”
因为我与夫人都在上班,母亲常常在我们两个小孩上学时间,自己徒步到市中心市场去买生活必需品,她英语一窍不通,可是市场来往,好像还满顺利的。不过有一天邻居过来跟我说“你母亲今早在菜市场几乎闯了大祸。”我问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笑着说,“今早我在菜市场买了五元半的肉,拿了一张二十元钞票给柜台小姐,她只找回给我四元半,显然她误将我给她的二十元当作十元钞看待,因为我跟她语言不通,也不会写字,只好再出示一张二十元钞票给她看,她不理我,指着后面的很多人在排队,挥手要我离开。我很不服气,到外面停车场看到一位穿制服腰部挂着枪的人,猜想八成是位警察,我就当他前面,出示刚才购物账单、找头的钱数及一张二十元钞票。这位警察先生,似乎很快就了解了情况,挥手要我跟他进入店里,他一入店就和一位坐在服务台的人员讲起话来,这位先生与警察到我刚付过钱的柜台把那条线关闭掉,打开收钱柜,核对账单,清点钞票,结果多出十元,马上还给我,这位店员与柜台小姐一直向我鞠躬,听不懂他们在跟我讲什么,好像是在向我道歉的样子”。母亲把故事讲完后,我捏了一把冷汗。这个事件过后,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到堆在桌上准备丢掉的过期优惠卷不见了,我说“妈!是不是你拿去菜场用了,那些优惠卷都是过期的”,母亲回答说“我看不懂,怎么晓得是过期的,不过我一进这家商店,很多穿制服的店员,都对我笑容可掬,我拿给他们的优惠卷都给我兑现了。”我想大概是上次店里出了差错,不敢再惹这位在她字典里找不到“惧怕”两个字的勇敢东方女士。
母亲来美国后,常常惦念着在台湾的子女及孙子女,所以我尽量每一年安排母亲回台湾一趟看看他/她们。1970/1980年代,飞美国与台湾的中华航空公司(华航)航班,只飞到美国加州,从纽约起飞回台,要先乘坐美国航空公司(美航)班机到洛杉矶,换乘华航飞回台北,我因公务羁身,很难每次陪她回去,我就写了一张牌子“Tea”“Chicken”两个英文字,挂在她胸前,每次空服人员前来送饮食时,拿给他/她看。在洛杉矶接乘华航班机后,因机上空服人员,会讲台语,饮食出入境文件填写,都不成问题。当时我夫人的哥哥(台湾习惯称呼为“阿舅仔”)在华航洛杉矶办事处服务,在洛杉矶接机转机事宜,都请他代劳,几年来皆畅通无阻。
不过有一次,母亲周末启程回台湾,阿舅仔因高速公路上塞车,无法赶上接机时间,当时美航与华航在不同航厦,要经过一段路及几个建筑物后才能从美航走到华航上飞机。母亲走下美航飞机后等了一段时间看不到来接机的阿舅仔,母亲再度展现她不“惧怕”及平静的心情,拿着我给她准备好的护照及机票袋,看到穿载有飞机标志制服及帽子的人员,就给他/她看,他/她就带母亲走一程后就停下来,辉手道别,母亲只好再如法泡制,再找一位愿意带她的空服员,往华航机棚前进,经过几次折腾后,终于抵达了华航入机口。她回美国后,我心惊胆颤的听了她细述这个故事后问她“难道你不怕赶不上飞机,一个人在离纽约四千公里外的洛杉矶怎么办?”她回答说,“我那时只专心于如何一个人能顺利赶上华航的飞机,‘惧怕’一直没有在我脑海里浮现过。”
在美国东北部纽泽西,每年冬天常酷寒冰冻,将车房门都黏住,甚至泼了热开水都打不开,每次都要动员我年小的儿子用铁锤与我一起花几十分钟时间敲开冰块,才能打开车房门。有一次,母亲看到我们父子在车房门前敲敲打打,她觉得好笑说,“你们都给我走开,去各拿一盆热开水来。”我心想,我们都试过了,到底母亲有何新的窍门,不久后,我与儿子各盛了一盆热水,她手拉住车房门把手,下令我们泼下热水,她即时一拉车房门就拉开了。我非常诧异,但仔细一想,我们以前泼下热水后再移手去垃把手,这时差虽短,周围温度太低,冰又冻结回来了,才拉不开,由此我非常佩服母亲对自然现象的了解。
有一次,我们全家开了二十小时的车南下到佛罗里达州迪士尼乐园度假,母亲把电锅、碗筷、肉松、煮菜油、米、肉菜等食物通通带齐,我就很好奇,因为我们住的旅馆没有厨房,妈妈到底有何秘诀,可以用到这些材料及餐具,结果我们在旅馆每天起床时,妈妈已经将三餐及肉菜都用电锅煮好了。
1991年八月我陪母亲回台庆祝她八十大寿,寿筵简单隆重,亲友子女及孙子女齐聚一堂,为她祝寿,母亲非常高兴。
母亲一生在台湾习惯于台湾的亚热带气候,对于美国东北部的寒冷冬天相当难以适应,每年冬天,温度下降,血管也跟着收缩,常有头昏的毛病,我担心如此下去,可能会演变成中风。1991年冬天发生了轻度中风,我就觉得台湾天气对她的身体健康比较好,所以1992年春天我亲身送她回台湾定居,那时候大哥已举家迁居美国加州,只有姊姊住在彰化花坛,弟弟全家住在台北,母亲也就常常往两边跑,不过住在姊姊家的时间比较长。
母亲在台湾住了四年,于1996年八月因病与世长辞。呜呼哀哉!痛失慈母,不胜哀伤,母恩似海,难以回报。
俗语说“十年种树,百年树人”我们柯家壹百多年来,一代比一代进步,母亲的任劳任怨,刻苦耐劳,无惧的持续奋斗精神,居功甚伟。
这篇纪念文,本拟于多年前写好在母亲节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但因每次下笔写到母亲的辛苦、受苦与牺牲时,眼泪遮蔽了我的视线,多年来在这痛苦的挣扎中,终于写成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际此母亲佳节,倍感思亲,谨撰写此文缅怀一位伟大的女人:我的母亲。
祈祷母亲在天之灵,平静安息!◇
责任编辑:耶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