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去年的一个春日,桃花开得灼灼,他邂逅了树下的陌生少女。女子巧笑倩兮,花面相映,而他凝眸端视,心驰神摇。不知是桃花映红了美人的面容,还是姣好的容颜照亮了繁盛的花树?
意外的惊鸿一瞥,让他魂牵梦萦了整整一年。来年春季,他又逢着百花吐艳的时节,索性故地重游。去年的一树夭夭桃花,临风依旧粉艳。只是那灿烂的春色中,再不见那脉脉含情的女子⋯⋯
桃花诗、桃花缘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人面与桃花错落有致地出现在短小的诗篇里,交织成一声声低回掩抑的叹息。那怦然心动的一面之缘,终究成了阴阳永隔的一次诀别。
幸得桃花为媒,他的桃花诗明白如话,朗朗上口;他的桃花奇缘,也有着“大团圆”的美满结局。崔护,这个没有留下什么生平事迹的大唐才子,凭借这首诗和这段奇缘,一举成就了诗名。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它最感动人心之处,也许并不是才子佳人之间的悲欢离合,而是韶光易逝、伊人何处的浅浅伤怀,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的款款心曲。它勾勒出两个完全相同的场景,却因为时间变化、佳人不再的微妙差异,让我们感受到世事多变的无情现实。
一度春秋,就是沧海桑田。点滴时间,在不经意间能够变换了许多人事。蓦然回首,去年今日有多么欢愉,今时今日的改变多么教人惆怅和惘然。在崔护的记忆里,少女的笑颜是花木掩映中最美的景致。然而在一年之后,伊人消失了,而崔护,也不再是去年那个名落孙山的失意少年。
再看那桃花,依然是盛放的热闹风景,但是那个令人梦萦魂牵的女子,在崔护作诗之际,已经遗憾地擦肩而过。正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每到春来,草长莺飞,桃花尚能年年绽放,人却不能在尘世永保青春、长久相守。自然的永恒,更衬托得人事无常,那种物是人非的无奈与怅惘,崔护藉由一首小诗,细腻委婉却又无比精准地表达出来。
这种生命体验,不仅崔护有,更是人人都会经历的心路历程。大概正因为如此,崔护的桃花诗成了流传后世的经典,人们吟咏着去年和今年悄然而突然的变化,思索着人生相似的际遇,感受着诗歌的动人力量。而崔护这种“去年今日”的情结,也成了一种写作传统,传续下去。
元宵夜的乐与愁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欧阳修的一曲《生查子》,又是一个关于“爱别离”的才子佳人式的悲剧故事。只是从诗到词,抒情意味更浓,营造的伤感情绪也更为深重。
去年元宵之夜,火树银花点亮夜空,漫天烟火乱落如雨。在一片绚丽喧嚣之中,作者的目光,独独关注那个静谧温馨的角落。黄昏之后,天地黯淡,明月悄悄攀上枝头,洒下点点银辉,指引着一对恋人相会的道路。当百姓沉浸在关灯闹夜的狂欢中,只有他们不负佳期,互诉衷肠,感受着岁月静好的意义。
然而烟花易冷,明月易缺,这些难以长久的事物,已经预示了这对恋人的悲剧结局。又是一年元夕,烟花依旧,灯火依旧,然而这次在那阑珊深处,只有去年的女子踽踽独行。眼前的风景还似去年,花灯千树,玉龙戏舞,明月流光,笑语盈盈。只是,和她共赏良辰美景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身边。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去年今日,已是不忍回顾的记忆。来年的同一天,崔护尚能洒脱地道一句“桃花依旧笑春风”,无限感慨归于一个“笑”字,尽在不言中。而元宵夜的女子,再也见不到思念之人,只满腔相思之苦,化为行行春衫之泪,即使泪水湿透衣袖,她也浑然不觉。红颜悲泣,花残鸟惊,是她对故人已去、旧缘难续的最沉痛的表达。
抚今追昔,方觉过去拥有的无比珍贵;今昔相比,更觉如今失去后的无限感伤。唐朝的崔护和宋朝的佳人,一个笑,一个哭,但是他们的内心体验是殊途同归的。时间一去不复返,但是天体的运行、历法的记录,又给了我们年年岁岁,无数个周而复始的轮回。每到那个刻骨铭心的时日,如何能不沉醉往事,如何能不费尽思量?
能几个,去年人
都说情绪会传染,诗词中的情感又何尝不是。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月上中天,江边的小楼清凉寂静,唐朝的赵嘏独上高楼,神思渺渺。清澈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微风拂过的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广阔的江面就像夜空一样迷濛幽深。凝望那浮动的月光,诗人仿佛又回到去年的今天,在这清空澹然的环境中,他结伴登楼,并肩凭栏,共赏江天明月。
“静避绿阴莺有意,漫随游骑絮多才。去年今日忆同来。”冬去春来,宋朝的晏几道一人一骑,穿过水鸭浮游的池塘、柳枝摇曳的小路。绿荫下,黄鹂的清啼触动他的心弦,飘摇的飞絮点缀他的衣衫。他蓦地回忆起,恰是去年今日,在同样的风景中,他曾和心底思念的那个人,一同游赏。
不变的,是那如诗如画的美景,倏然远去的,是眼前人、心中忆。所以从“去年”之后,每年的这一天,都不过是当时的纪念日。所以新愁年年有,恰似一江春水迢迢不断。因而李煜笔下的美人,每年都在樱花落尽的月夜,独倚薰过香的象牙床,回忆往昔最美好的画面,轻轻地感慨一声:“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明末清初的江南才子朱彝尊,少逢丧乱,半生漂泊,内心充满了故国之思和羁旅之感。他在北地边城游历期间,感受着乍暖还寒的北国之春,在某一个雨后清晨,他写下了“留不住、塞恒春”的感怀。但是他留不住的,何止是春天,还有梦中的家园,久别的亲友。只是他与他们被阻隔在天南地北,音讯难通。
恍惚间记起,去年今日,他还有几个朋友聚首一堂,或许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勉强把酒言欢,彼此聊以慰藉。然而今年今日,旧年的同伴也所剩无几,那一点点温暖都不复存在。是远行,还是故去?“欲话去年今日事,能几个,去年人?”无声叹息罢了。
推而广之,人生感叹,又岂在一年之变?张若虚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的某段境遇或缘分,不可长久,生命本身亦是短暂,然而人生代代,却又无穷。那年年盛开的桃花、年年欢度的元宵,甚至千古不变的明月,见证了尘世的喜怒哀乐,更见证了生命的绵延传递。
变与不变,应如何去看待?有的人在无常中自怜自伤,有的人在变化中洞见永恒。无论悲喜,他们所感所叹,皆化作抚慰心灵的佳作。或许,这也是诗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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