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魏武曹操的次子。在古旧的史书中,他御之以术、矫情自饰,是十年夺嫡最终胜出的王者,也是三辞三让登基开国的帝君。他给人的感觉,是那样阴郁、无情。
前有父亲曹操横槊赋诗的英雄气概,后有弟弟曹植辞采华茂的翩翩仙才,我们或许很容易忽略夹在中间的曹丕。同为“三曹”之一,曹丕也是建安时代的顶级文学家。
他寄身翰墨,用文字为自己构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那里的他,与历史上的帝王形象相去甚远。真实的曹丕,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燕歌萧瑟,唱尽公子愁绪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这是《燕歌行》二首的开篇,描绘着一幅空旷凄冷的秋景图。它的作者,不是一般的文人,正是魏文帝曹丕。
它那缠绵哀艳的悲思,一如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它那苍凉幽远的意境,一如汉武《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燕歌行》不见乐府古辞,很有可能是曹丕首创,讲述了一个少妇思念征人的故事,反映三国时代的战争徭役之苦。它是现存最早的完整的七言诗,词藻华美、情感低回,而且语出天然,不事雕琢,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明人钟惺评价曹丕诗歌:“宛娈细秀,有公子气,有文人气。”这首组诗恰恰反映这一点。文人多愁善感的细腻,君王囊括四海的胸怀,在曹丕身上既矛盾又完美地呈现着。曹丕的诗文,没有曹操慷慨悲壮、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也没有曹植昂扬分发、誓死报效家国的志向。他心中似乎积郁着一种真情,落笔成诗,便是不绝如缕的绵长忧思。
曹丕的真情,并不仅仅为他人代言。他写给父亲和兄弟的文字,同样是情感真挚、感人肺腑的。公元208年,年仅13岁的曹冲去世了。他是曹操膝下最聪慧的儿子,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神童,“曹冲称象”是妇孺皆知的典故。
在史书的记载中,曹冲集美貌、智慧、仁爱于一身,深受曹操宠爱。曹操也不只一次向群臣表露出,打算立曹冲为继承人的意向。这个美好的孩子,却匆匆病逝。曹丕试着宽慰父亲,曹操却感慨地说:“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们这些曹家子孙的幸事啊。”
曹丕不再言语,而是怀着同样沉痛的心情,为弟弟写下一篇情真意切的哀悼文《曹苍舒诔》,曹苍舒,是曹冲别名。曹丕用两百多字,回忆了弟弟纯良的美德和超凡的智慧,为他的早逝表达深沉的悼念。他问上天,为何天资聪颖的生命早早凋零;嗟叹人生,为何像朝露那样短暂易逝?他说:“兼悲增伤,侘傺失气。永思长怀,哀尔罔极。”
公元220年,曹操去世,已经是曹氏继承人的曹丕,亲自作辞,抚筝和歌,用一首《短歌行》抒发对曹操的满腔怀念。在这首诗中,曹操不是三分天下的大英雄,也不是悲凉古直的大文豪,只是一个备受儿子敬爱和思念的父亲。曹丕看到的、触摸到的,都是父亲的遗物,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禁陷入物是人非的痛苦中。
他两泪连连,呼唤父亲的魂魄,为何走得匆忙,把自己丢弃在人间,无依无靠?游走的母鹿,还在呼唤着小鹿;翩翩的飞鸟,还带着幼鸟还巢。“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此时只有曹丕茕茕孑立,内心承受着上百种痛苦的煎熬,这样巨大的悲痛又有谁能知晓?
儿时离乱,造就文武全才
在曹丕写下一篇篇抒情诗文的同时,他正在一步步成长,走向政治权力的巅峰。这些篇章,究竟是出于一代君王的深沉城府,还是温柔才子的真情流露?当曹植自谦“辞赋小道”的时候,曹丕已经正视文学的价值,作《典论》,开文艺理论批评之风气。
在现存较完整的《论文》一篇中,曹丕提出了“文人相轻”“文以气为主”等经典理论。他列举了当世知名的七位文人,分析他们的文章特点和各自的优势,首次确立“建安七子”的人选。他还根据文章的艺术特色,总结出“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从文学的角度研究每一种文体。
最难得的是,曹丕热情赞颂了文学的意义:“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把文学推向了等同于国家大业的高度,把作文章、即立言视为人生的盛大事业。因为他意识到,生命是短暂的,荣耀享乐也是一时的,但是文章可以传之余无穷,人就可以通过文章的流传而实现生命的不朽。
《典论》的另一篇《自叙》中,曹丕追忆往事,让我们看到了被史书忽略的另一个真实的他。曹丕的童年,充满了战乱和颠沛流离的记忆。那时候,曹操忙于讨董卓、破黄巾军,奉天子、迁许都,大部分时间都在残酷的战事中度过。年幼的曹丕,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才能应对随时爆发的战争。
在曹操的教导下,他五岁学射箭,六岁学骑马,八岁已经精通骑射技艺。曹操征战在外,身后就是曹丕弱小却坚强的影子。曹丕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公元197年的宛城之战。乱军中,曹操的坐骑绝影中伏身亡,他的长子曹昂让出战马,步行杀敌才保护曹操脱身。但是曹昂本人,还有曹操的侄子曹安民、爱将典韦都力战而死。
惨烈的战场,生死一线,每个人尚且不能自保,更无法顾及他人的安危。但是,年仅十岁的曹丕,靠着平日所学的功夫,从乱阵中骑马逃生。曹丕在《自叙》中说:“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所以,他长期坚持弓马游猎的习惯,“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驰射常百步”。
曹丕也一直记得,十八岁那年(205年),父亲曹操平定冀、青二州,他和族兄两个少年在暮春时节,弯良弓、策骏马,在旷野上乘风驰骋。“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他们一日斩获数十猎物,这是何等的意气与风采。
马背上锻炼出的武艺,绝非花拳绣腿。曹丕和曹操麾下的著名幕僚荀彧讨论箭道,他认为左右开弓,是熟能生巧,即使百发百中也不算高明;如果是策马奔驰、深入丰草,遇到狡猾的野兽、轻巧的飞禽,还能“弓不虚弯,所中必洞”,这才是至妙的境界。
他师从剑术名家,博览天下剑法,练就精妙绝伦的剑法。有一次在军营饮酒论武,遇到奋威将军邓展。邓展号称拳脚、兵器无一不精,还有空手夺白刃的绝技,但是曹丕与他谈论一番后,对他的武艺不以为然,激得邓展当场要求比剑。
他二人以甘蔗作兵刃,第一次交手,曹丕三次击中邓展手臂,还告诉对手,自己剑法太快,不容易打中宫(正中位置),只能攻击手臂。第二次交手,邓展就故意突击中宫,曹丕将计就计,佯攻其足,结果击中其面,满座皆惊。曹丕不仅精通剑法,还能融入兵法,以智取胜,堪称武学大家。
字里行间,流露真心真情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是令曹丕刻骨铭心,又大喜大悲的特殊年份。这一年,曹丕在曹操的众多儿子中脱颖而出,正式被立为魏王世子。他喜不自胜,搂着大臣辛毗的脖子开心地说:“辛先生你知道吗,我太高兴了!”
但是紧接着,中原瘟疫肆虐,死者不计其数。建安七子中的四位,在一年内先后病逝。徐干、陈琳、应玚、刘桢四位文士,是曹丕的下属,也是他的好友。交游雅集、诗文唱和的岁月仿佛还在眼前,片刻间这些人就归于尘土,成了曹丕难以抚平的创痛。
第二年,曹丕怀着忧郁的心情,给下属写了一封信,即《与吴质书》。在书信中,曹丕完全没有君主的架子,只是把吴质当作平等的好友,倾诉衷肠。他深情地回忆和建安四子的点点滴滴:“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
他还为去世的朋友编纂文集,一一评赞他们的文学成就:徐干胸怀文墨,可谓彬彬君子;应玚文采焕发,才可著书立说;陈琳奏章出众,词采略嫌烦冗;刘桢逸气奔放,五言诗妙绝时人;阮瑀书记翩翩;王粲擅长辞赋。
曹丕志趣相投的朋友,是以真心结交的。所以,阮瑀去世的时候,他作《寡妇诗》寄托哀思;他祭奠王粲时,因其生前最爱听驴叫,便率众模仿驴鸣悼念好友。所以,他清楚每个人的才情,要替他们实现文名不朽的理想。
曹丕四十岁驾崩,写信时已经三十岁。才华洋溢的故人一个个逝去,冥冥之中,他也感到一个时代正在悄然远去。“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他哀悼的不仅是亡故的诸人,更是盛年不重来的建安文学。
作为皇帝,曹丕还有一类重要的作品——诏书,涵盖了赏罚策废、除故革新、兵征天下、关怀民生等方面。那些严整端方的文字间,却有一些被史家遗忘的角落,记录了曹丕骨子里那些与帝王不相符的“天真”性情。
你知道曹丕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吗?他在《诏群臣》中说,中国的水果,值得反复说的,只有葡萄。夏末初秋,暑气尚存时,曹丕带着宿醉的酒意醒来,最快意的事情,就是吃几颗新鲜采摘的还带着露水的葡萄。这时的葡萄,酸甜可口,美味多汁,既能解渴,又能轻松消除一切烦恼。他还说,葡萄酿的酒,无比甘甜,善醉又易醒。
仅仅是提到葡萄,都已经忍不住流口水,何况是亲自品尝呢?曹丕最后得意地说:“其它地方的水果,怎么有比得上的?”
说到饮食,曹丕还推荐过几款北方的甜品。真定郡的梨子,“大若拳,甘若蜜,脆若菱”。蜀地原来的猪肫鸡鹜,味道寡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饴蜜,以助味也”。南方的龙眼、荔枝味道都不如中原水果,“凡枣味莫若安邑御枣也”。
他对器物也有独特的审美,认为“夫珍玩必中国”。以服饰为例,夏天则穿缣、绡一类的丝织品,因其色白如雪;冬天则要穿锦绣罗绮,因其彩纹鲜明。曹丕还很看重于阗王进献的孔雀尾,“文彩五色”,把它用做金根车盖,达到华丽炫目的效果。
对于生活中的小事物,曹丕不吝笔墨品评鉴赏,形成了帝王诏书中奇特的一类,为这种严肃文学,注入多了几分谐趣和情致。或许我们要感谢这些感性的文字,补充了史书的生硬。原来魏文帝曹丕,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体验过世间纯粹的情感,经历过战火离乱的考验,他徬徨过,伤感过,也用真心感受生活的美好。他也成了一个有温度、有志向、有渴望,甚至有些可爱的建安文人。
参考文献:《三国志》《魏文帝集》《世说新语》等。@*#
责任编辑:王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