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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晓月窑家墟(6)

作者:容亁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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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河两岸的稻子又熟了,那混着蛙声的味道吹过田垅,打个弯跑到一辆牛车前面,吹到坐在车辕边赶牛车的老农鼻孔里,他拉了拉草帽吸了吸,准备挥手摔打一下牛背的细竹枝,因这味道的吹袭令他结茧的手停在半空。风推开他的竹鞭子,鞭梢晃了晃,然后,继续将这股溶了泥土和稻香的滋味赶向四面八方,就像老农赶着他的牛车不紧不慢地向前一样。风觉得他的牛车有必要载着这股味道回家去。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了。

明晃晃的阳光下,套着牛轭的黄牛从容淡定走在灰沙土路上,一叩一叩的牛头仿佛示意它明白了风的意思,也仿佛忙着与大地对话。

很快整个田野都传遍了丰收的讯息,累得弯了腰的稻穗开始用它们的语言呐喊:收割哟收割哟。

到了收割的那天,供销社组织了庆丰收锣鼓队,一伙人推着装了大鼓的两轮车子,挑了凉茶,拿着标语牌,扛着红旗,走到溪边小桥前的高坡上,停下队伍开始忙活。咚咚咚锵锵锵地打起鼓敲起锣来,摇起红旗为陆续担稻经过的农民伯叔婶嫂鼓劲打气……

学龄前的我跟随比我大的孩子,一路跟着锣鼓队来到坡上。大人们手忙脚乱地干着他们该干的。

每有担稻农民经过,锣鼓声就紧密一阵子,口号声也随之响成一片。喊的内容好像与稻与田与人都没多少关系。似乎喊的是农业学大寨,坚决执行什么路线,夺取又一个什么的胜利之类吧。我记不清了,但能悄悄瞒过家人跑出这么远,我是多么高兴啊!

从高处望去,近处小桥下,水牛泡在溪水中洗浴,露出两只弯弯的牛角,三二头黄牛在溪岸草地上安静地低头吃草,西斜的太阳给牛背披上一层柔软的光芒,一晃一晃的,似乎有乳膏状的东西要流淌下来。远处,一畦一畦的金黄稻田展现在眼前,一排排弯下腰的人,向前向左向右挪动,在他们慢慢移动的身影下,倒伏着一堆堆被镰刀亲吻过的稻子。金黄的田野尽头,渲染着线条柔和的灰濛濛的村庄轮廊,一大片参差不齐的绿色树梢影子浮在黄昏的雾霭里,那里停栖着许多我追不到的翅膀艳丽的鸟儿,一定也有从我家门前电线杆上飞走的那只白头翁;那些平时像音符一样排列在一行行琴弦般的电线上的鸟儿,它们一定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家藏在树林里、村庄后。红红的夕阳就在鸟儿们吱吱喳喳的议论中,从那树梢上面滚落下山去……

从此,我喜欢徘徊在南渡河畔的窑家田垄上。

割了稻子的第二年,我上学念书了。那是毛主席逝世不久的一个中午。一群游行的人敲锣打鼓排着队伍扛着标语牌,浩浩荡荡经过我家门前,往申莱村戏场方向涌去。

红旗飘飘的队伍里有人领喊口号:“坚决粉碎四人帮篡党夺权的阴谋!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抓革命,促生产,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人过了一批又一批,口号一阵紧跟一阵。

我发现住在墟头的驼背裁缝老吴头也跟在队伍里,他是缝纫小组副组长。老吴头一手吃力地晃着小旗子,一手有气无力地挥起拳头,叫着口号走过我跟前:我也偌样讲,我也偌样讲……这算什么口号啊!老吴头识字不多,记不住这么长的句子,若念错会出事的。他就这样喊没人会管他。

那几年,母亲有时晚上牵上我,代替木讷的父亲去墟头参加居民小组政治学习会,老吴头领读红宝书上语录时磕磕巴巴,老咬不准音,比如,他读“……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老把“光明”读成“官泯”,把“勇气”读成“用计”,伟人语录变成“……要看到官泯,要提高我们的用计”。络腮胡组长不耐烦地撤换下他,由自己来领读,瞥老吴头一眼说,你再这样读法,迟早会被人绑了——老吴头脸唰地变白了。

游行过后的第二天是周日,我拿着几本连环画从家里出门去,准备找小伙伴交换来看,街上见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原来是一个从这条街搬到另一条街住的邻居老头,愤愤不平地嚷嚷着找一个谁去评理。

这老头个头虽不高,身子骨却硬朗,听邻居说是练过功夫的,曾在墟头榕树下教人练散手。我认得他。我随几个好奇的小孩跟在骂骂咧咧的老头身后,看他到底找谁算账。

他是来找振家算账的。

那一年,振家精神已经出现状况了,喃喃自语,长久发呆。他是药剂员,药店负责人怕他拿错药给闹出人命,赶紧跟他家人说了厉害劝退回家,不再安排他上班。妹妹顶替了振家岗位,也就是说振家成了没单位的人了。

退休在家的振家父亲茂盛公也出现了状况。眼看最疼爱的小儿子接班、成家,本以为能盼来好日子,不料好好一个家庭却不知祖上烧错了哪支香,遭遇这种种变故。他年岁大,家事上又没有他说话的份,几个女人拿主意说了算。茂盛公愁东忧西,不得一天清静,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里郁闷得很,吃欲越来越差。

茂盛公有过两次婚姻,振家母亲是他中年娶的二婚夫人,茂盛公比她大了很多岁。他的原配因为没有生育能力,生不出一男半女,他离了。等到二婚生下小儿子振家时,茂盛公已经快到知天命之年。振家成人成家后,他已经是古稀老人。

茂盛公老家在邻县一个素有斗争传统的村庄,有不少人在解放前走上了革命道路,寻求翻身解放。振家未疯前,在巷口曾不止一次对我哥和街坊小孩骄傲地说起,他村是光荣村,村里出了一个打仗非常厉害的人物,现在外省军区都当上副司令员了——这个司令和我同姓——讲到最后,振家总是及时补上这一句,仿佛司令员同志就在昨天刚刚接见过他全家似的。

茂盛公拄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出门来,嘴唇老是动个不停,他越来越聋了,没人知道他喃喃的是什么,小孩子奇怪地围着他看,包括我。有时我们会扔一个玻璃酒瓶盖子到地上,突然大喊起来:“茂盛公你钱掉地上啦!”

乜乜乜呀?你讲乜落土啦?——茂盛公开始东张西望,半天都反应不过来。我们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笑着跑开去。冬春时分,茂盛公披着像毯子一样的大风衣在家门口附近转悠,一步一步蹭,像老企鹅。那件大风衣,小镇上就他一个老人穿,起码是这条街上的孤品,就跟我们天天看到的挂在墙上、印在图片上、摄在纪录片上的领袖像穿的那件相似,虽然他身材高大,但是却一点没有领袖的威风,他声音细小,花白胡子遮着老瘪的嘴巴笑起来的模样,让我们觉得他不像大人,倒像一个提前老去的小孩,所以我们小孩子一点都不怕他,反而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老头子。

街坊邻居都说茂盛公老迷糊了。这年秋天,茂盛公到窑家墟外围散步,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认识他的人骑单车经过,停下,问他一个人拄拐杖要到哪去?他说回家。认识的人大吃一惊,说茂盛公这是去另外一个镇啰!已经是相反方向,离他家超过六公里了!——茂盛公早就患上痴呆症了。

没过多少日子,茂盛公昏迷中唤着独子振家的乳名,眼角溢出一滴浊泪,抱憾去世。

母亲姐妹们发现振家情况不妙却毫无法子。一颗眼中钉的消失还来不及喜悦,更堵心的疙瘩山一般横在她们心头了。

父亲去世后,振家开始在家里跑来跑去,东找西淘,好像家里有淘不尽的宝藏。他拿出床辅被褥摆到路上,默不作声地搬出家中长凳短椅一张又一张摆成一字形拦住道路,像战争中的路障。过往的邻居们都绕道走。有时候,他突然冲出家门,骂骂咧咧,拾起碎砖块、破瓦片掷向经过他门口的行人,幸好行人警惕性强,都及时躲过一劫。有时他也赤身裸体,在从不关闭门扇的家走来走去,甩着阳具出来门口晒太阳。远远见到振家走过来,一条街上的大小媳妇就赶紧躲开。

阿花走了,振家以他的方式来完成他的抗议和思念——他的世界我们不理解,正如他不理解我们的生与死,爱与恨。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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