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过去为了追寻梦想而来到上海的人们,正如雪崩一般大举迁离上海。
二○一六年六月十六日,上海迪士尼乐园开幕了。开园第一年的游客人数就达到一千万人,远超过目标的百万人次,业绩似乎蒸蒸日上。
另一方面,在接近“梦幻王国”迪士尼乐园开幕的二○一六年春天,发生了一个鲜有人知的现象,一群过去为了追寻梦想而来到上海的人们,正如雪崩一般大举迁离上海。迁离的人潮多到有的幼稚园甚至因为大量孩童离开上海,面临经营不下去的危机。
这群人就是在上海从事基层劳动或体力劳动的农民工。失去工作与住处的他们,在上海着实失去容身之地后,历经了一番艰辛波折,最后如遭驱逐一般离去。他们是一群即使想走也不知往哪走,一群走投无路、进退两难的人。一群被迫妻离子散的人。
在上海属于贫富差距社会底层的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中存在的真相是,在海纳百川的广博胸襟下逐渐膨胀的上海,如今面临成长极限,终于开始痛苦哀号,把容纳不下的地方出身者驱逐出去。
在这个“梦幻王国”成功引来人潮的城市再也看不见梦想的一群人,上海的无情切割蕴藏着急速失去光辉的危机,毕竟这里向来以“来者不拒”的态度,塑造出其作为一个都市的魅力,并吸引人潮与钱潮的投入。然后上海的这副模样,在国家凭借强大经济实力,企图以“一带一路”将势力扩大至欧洲或非洲,并大手笔买下希腊港口或非洲资源等强势行径背后,也与整个中国努力挣扎,连在非洲都试图创造出国民就业机会的模样遥相呼应。
在欢庆梦幻王国开幕的上海、在不愿再予人梦想的上海,以及再也看不见梦想的人群中,也可以见到拚命扶养四岁女儿的单亲妈妈乔女士的身影。
“或许这次真的撑不下去了。”
“刚才房东来赶我离开公寓了,叫我五天后搬出去,或许这次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的智慧型手机在二○一六年刚开春不久的三月初旬,收到乔女士在紧要关头传来的这封短讯。
“连她也这样啊。”
回拨电话的同时,我嘴里喃喃自语着,内心确信“他们周围正在发生什么事”。
我所谓的他们,指的是农村出身并从农村地方来到上海工作的人们。长久以来,他们都被统称为“农民工”,但如今农民工也有了第二代、第三代,其中也有不少第二代以后的人念到大学毕业,进入都市企业工作,成为所谓的白领。
只是目前在整体比例上占压倒性多数的,还是最初农民工从事的工作,也就是在从“改革开放”进入高度成长的一九八○至九○年代的中国,在都会地区从事因“辛苦、肮脏、危险”而面临人手不足的建筑工地体力劳动、仓库作业、工厂产线工人、服务业外场、富裕阶层或中上阶层家中女佣的人。
工作开始减少
上海的家庭女佣工作大约从二○一五年秋天开始减少。乔女士原本的两家客户,也是在二○一五年十一月减少为一家。就在她担心新的一年会面临什么状况时,又遭到房东的驱赶。
我听闻乔女士被驱赶的消息后,确信“他们之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是有理由的,因为那两、三个月以来,除了乔女士之外,也有愈来愈多在上海从事基层劳动的地方出身友人说过“我在烦恼房租要提高一倍的事”、“感觉好像快被赶出公寓了”、“我被解雇了”之类的话。
没有足够经济能力为妻子准备婚宴上的婚纱,只好让她穿优衣库红色羽绒外套出席的长顺,也是其中一人。来自安徽省农村的他,在高中升学考试落榜后,十五岁就到母亲工作的上海,透过亲戚的介绍开始在花市工作。他的父亲思顺和我同为一九六五年出生,今年(二○一七年)五十二岁,母亲比父亲小两岁,今年五十岁,两人都只读到小学毕业而已。
思顺曾经对我说:“虽然我上了六年小学,但最后只读到三年级而已。”
在现年四十岁以上的中国农村出身者当中,思顺的学历并不算少见的特例。
言归正传,十五岁就到花市工作的少年长顺,因为受不了工作太辛苦,做了两星期就辞职回到父亲以务农维生的老家。附带一提,我就是在长顺辞去第一份工作,失意地搭车返乡时,在长程巴士上认识他的。
其后,他三番两次变换职业与居住地,一会儿在东北辽宁省的沈阳帮亲戚带孩子,一会儿又到浙江省沿海城市宁波的海鲜餐厅当服务生,然后再度回到上海当发型设计师,最后在二○一二年,来到上海浦东机场附近的物流仓库当作业员。虽然薪水视加班程度而定,但平均下来也有四千元(新台币一万七千六百元)。
那一年,他认识了在附近电子设备组装工厂当作业员,而且同样来自安徽省农村的十七岁少女,两人认识之后在隔年的二○一三年结婚,并于同年生下女儿。若加上妻子的薪水,家庭总收入是七千元(新台币三万零八百元)。
我还记得那一阵子,长顺曾用稍微多了些自信的表情对我说:
“我在工作中学会操作电脑,薪水也调升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工作很有意思。”
他说将来想买自己的车,载女儿去兜风,为此必须先考到驾照,于是在二○一五年花了一万元(新台币四万四千元)考到汽车驾照。他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工作上也愈来愈得心应手。
从十五岁出社会起算已经第九年了,到二○一五年年中为止的两年多期间,也就是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阶段的长顺,出社会以来第一次感觉生活充实,并过着可以描绘未来梦想的生活。
世博与迪士尼的美梦
担任家庭女佣的乔女士虽然从成为单亲妈妈开始,就过着相当辛苦的生活,但从担任商场销售员的二○○八年开始,到大约二○一○年为止的那几年,每天都过得相当充实……
出社会八年多来每天为眼前生活忙得不可开交的乔女士,第一次对自己的将来感到乐观的那一年,就是北京举办中国第一场奥运的二○○八年。两年后的二○一○年则是举办上海世博。然后华特迪士尼公司也在这一年,与中方正式签订建设上海迪士尼乐园的合约。
长顺的父母那一代人,也就是出生于一九六○年代中期到一九七○年代中期的第一代农民工,大约从一九九○年前后开始离开故乡,前往北京、广州、上海等大都会。然后大约从二○○五年开始,乔女士、长顺等第二代农民工开始往上海聚集。世博和迪士尼乐园所创造出来的需求,将他们吸引到上海,支撑着他们的美梦。
然而到了二○一五年,这些动向却开始变调。在中国经济减速的同时,上海市中心的都更也暂缓下来,于是我愈来愈常听到在建筑工地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民工朋友抱怨说:“最近工作减少了,害我闲得发慌。”
此外,由于都更开始减少,因此以往靠着收集拆除现场废材料或废弃物维持生计的农民工,也面临可回收品项骤减,不得不改行换业的状况,或是在找不到新工作的情况下,因为无法维生只好离开上海的人也大幅增加了。除此之外,在接近年底的时候,我也开始从家庭女佣口中听见工作减少的哀号声。◇
——节录自《不存在的3亿人》/ 联经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