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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葛里欧(下)

作者:方梓
厨房的瓶瓶罐罐不一定都收到柜子里,也可以拿来当摆饰。(图/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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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

寂静的午后,整个屋子完全没有声音。屋里静悄悄得有点诡异,仿佛将电视或电影调成静音,整个屋子像一部默片。

纯丽从厨房走到客厅,她竖着耳朵专心听着,没有任何声响,她故意跺跺脚,连拖鞋拍击着地板都没有发出声响。她打开电视,没有任何画面,萤幕全布满黑白细细的粒子,应该要有沙沙的声音,但还是没有。

她走到儿子的卧房,早上整理过了,两张床都很干净整洁,两张书桌上除了小儿子桌上有参考书,都没有杂物。她跺到主卧房,早上擦过地板,橡木的地板闪着亮光,床上放着睡衣,她的睡衣。她到浴室,打开水龙头,水无声无息的流出来,她看着镜子,她的脸泛着微微的油光,挤出洗面乳和着水搓出泡沬,抹在脸上然后冲干净,还是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坐在床上,她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把爱找回来》那个音乐小神童,走到哪儿,听到什么都是声音,风铃声、烟囱排出浓厚灰烟的声音、地下铁捷运经过的声音、树叶的声音。

纯丽想她的世界是无声的,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不会有声音。她好害怕,不断用食指挖耳朵、拉耳垂,希望能听到一点点的声音。刚洗过的脸不断冒着汗水。她看着床头柜上的电话,来电灯闪着好像很急促,有人打电话来。显示号码盘上她看到是陌生的号码,她接起电话,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发不出声音。她慌乱的扔了电话,跑到阳台,打开纱窗想大声的吼叫,可是,不管怎么用力就是发不出声音,仿佛被人堵塞或是掐住喉咙。她拚命的吼,拚命的想发出声音。

突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响。纯丽汗涔涔从睡梦中惊醒,她接起床头柜上的电话。

“晚上跟厂商吃饭,会晚点回去,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电话里丈夫温温的说着。

纯丽想这是这周第四个晚上不回家吃饭,今天是周五。

窗外公园的暮蝉嘶叫着,有小孩子的嘻笑声。望了梳妆台的闹钟五点半,今天的午睡睡过头了。她打开电视,一个料理的节目,主持人和做菜的人不知为什么笑个不停,她听得到声音,幸好是做梦。

今晚又是一个人晚餐,应该说是一个人午、晚餐。纯丽叹了一口气,到厨房把要煮汤的白萝卜、要炒的空心菜放入冰箱,搁在冷藏层四天的绞肉和黄鱼放到冷冻层里。然后,拿出一碗泡面放在餐桌上,这是她的晚餐,中午是馄饨汤,昨天是从市场买了炒米粉。

纯丽很怀念儿子还小时,厨房里充满着味道;很少有空间像厨房那样充满着复杂与多样性气味;卧室充满着香水、保养品和衣柜内防潮、薰衣剂交混的气味;书房新书的墨香和旧书的霉味;卫浴是各种洗洁品的味道。

纯丽最喜欢厨房不同时间不同食物飘散的各种味道,是生活、饮食,散发出生命真实厚重的气息;早上烤吐司、面包、奶油、荷包蛋、火腿、牛奶、咖啡,看着丈夫和两个儿子在餐桌上汇集了一天能量的开始;中午,读小二的大儿子和读幼稚园半天班的小儿子会回来,十一点她洗米先煮饭,电锅里一阵阵炊饭的米食香气回荡着。然后,鲁肉、炒蔬菜、辛香料在热锅里煎逼出的浓烈呛味;有时是一锅汤面,大儿子灵敏的嗅觉偶尔能分辨出几种食材;晚餐总是较丰盛,中式或西式的,增加了煎、蒸或红烧的鱼类、汤品、甜点、水果。

纯丽喜欢在用餐结束后,抹干最后一滴水渍,流理台泛着洗洁剂淡淡的柠檬香。茶汤初沸,仿佛完结的仪式,然在香碟上点上一根檀香,浓郁的檀香收拢所有的气味,脾胃尘世的需求暂时告一段落。

自从两个儿子读国、高中,丈夫应酬愈来愈多后,厨房的味道愈来愈淡,或者愈来愈单一,最后他们连早餐都不吃了,说是睡过头赶时间。

一个人吃饭,纯丽不想费事,不是外买,就是简单的面食,她最喜欢馄饨,是台湾式的扁食,她到市场买包好的,煮熟了加个青菜及油葱酥和芹菜末。纯丽喜欢煮馄饨的味道,她想应该就是油葱酥的味道,这个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偶尔带她到小面摊吃面的情形。不管是阳春面、杂菜面或扁食,煮面的妇人都会加一匙的油葱酥到汤里,整碗面,不,是整个面摊都充满着油葱酥的香气。

父亲说,没有油葱酥气味的面,就不是面。纯丽记得她刚读大学时,父亲带她到台北的学校注册,帮她买些日用品搬进宿舍后,他们到学校旁的小吃街吃午餐,两家小小的自助餐店挤满了人,卖阳春面、馄饨的面馆门口一长排的人等着吃面。最后他们来到小街的最尾端一家小面馆,卖水饺、酢酱面、打鲁面等。父亲不喜欢吃没有油葱酥的面,所以点了三十个水饺,她偏爱打鲁面再加点醋。她喜欢外省面食,父亲说还是切仔面最好吃。

纯丽出社会的第一个工作上班快一年,父母亲来台北看她,她带他们去当时很流行的台菜餐厅,除了台菜还帮父亲点了切仔面。他们吃得很高兴,可是当他们知道这一餐花了纯丽好几天的薪水,从此来台北只吃面摊,直到纯丽结婚。

十多年前父母亲相继过世,一个人的午餐,纯丽开始买馄饨或是阳春面,她怀念那股浓郁的油葱酥味道。现在厨房最常有的气味就是油葱酥。

纯丽看过电影《香水》,她没有葛奴乙过人灵敏的嗅觉,但她也喜欢气味,且多数是在厨房,这些气味可以很尘俗,像食物的气味;也可以空灵,像刚冲泡的绿茶,难怪厨房多半属于女人的空间,只有女人对气味特别敏感吧!

真的是敏感吗?纯丽最近老是闻到一股腥味,这股腥味宛如一尾蛇四处流窜,有时在客厅,有时在浴室、在卧房、在厨房。两个儿子都说没有闻到,丈夫也没有,这股腥只有她闻到?后来纯丽更确定,这股腥味像水腥,阴阴湿湿的,或者,真是一尾蛇,一尾湿湿腥腥的蛇?纯丽害怕得四处找寻,橱柜下、沙发下、床下,所有阴暗见不得光,还有潮湿的地方,她都寻遍了,为此她还在这些地方塞了木炭、洒了石灰。

腥味消失了几天,又再回来,周而复始,后来纯丽竟然习惯了,虽然不喜欢却也习惯了那股腥味的存在。其实,纯丽很清楚,那腥来自哪里,她从来都不问,不想问也不敢问。

因为腥味,纯丽开始闻自已身上的气味。纯丽想起读大学时和初恋情人并肩走在校园,初恋情人总是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她想应该是香皂、洗发精吧,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青春少女特有的香气。

纯丽从腋下闻起,流过汗的腋下有一点汗酸味,再久一点是酸腐味,那股酸腐味有些熟悉,她想起好像是阿嬷的味道,或者说是老女人的味道。她老了吗?再一年就五十岁算老了吗?她已有更年期的轻微症状,怕热多汗,经期的量不是很多就是很少。她不喜欢做完家事的汗臭,夏天她经常一天冲好几次澡。

纯丽想起母亲,那是她婚后第二年,带着刚满月的大儿子回娘家,母亲为了欢迎女儿和女婿,整治了一桌菜,要他们上桌吃饭,自己却躲进浴室洗澡。母亲说,一身汗不舒服。那时母亲五十四岁,正值更年期,老嚷着身子不舒服,父亲说母亲一天洗好几次澡,因为觉得身上有味道。一向不化妆也不保养的母亲竟然嚅嚅的问她可不可以帮她买一瓶香水。尔后,每次回娘家纯丽就带一瓶香水给母亲。

现在她终于了解了,那是迈入老年的味道,就好像食物从最新鲜逐渐要腐坏的味道。

后来,母亲生病了,纯丽周周抽空回家。父亲跟她抱怨母亲很虚弱,连走路都不稳,却是一天三、四次嚷着要洗澡。她俯身帮母亲擦拭额上因疼痛不断冒出的汗水,确实闻到因癌末引起的腐臭味。纯丽想一向爱干净的母亲一定也闻到自己身上散出的味道。

母亲过世前还问自己身上是不是很臭?纯丽摇摇头,然后跑到厕所大哭。入殓时,纯丽洒了些香水在母亲的寿衣上,还将这瓶香水放在母亲的身旁。纯丽想母亲应该会喜欢香香的出门。

纯丽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空巢期,大儿子在南部读大一,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小儿子高三不是学校就是补习班。早上儿上学、补习,丈夫上班、永远开不完的会、加班和应酬,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后,纯丽几乎都是一个人,她发现一天中竟然是和市场的摊贩讲最多话。

就像电影画面一样,原是一群人走动、生活的家,一个一个消逝身影,原本显得拥挤的空间,逐渐清空,突然她觉得房子好空旷,说话都有回音。那个永远被玩具占满、老是踩到积木、机器人、小汽车的客厅,现在畅通得可以溜冰,那两个仰着头和她说话的小男孩,现在比她高出一个头。老是缠着她,拉她裙裾的小男孩都不见了。

纯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全家唯一会发出声音的只有电视,她日日看电视,和电视对话。纯丽很喜欢看电影频道,有时她觉得电影里有她生活的影子,电影播映了她部分过去的生活,也预告了她未来的人生。

《丰富之旅》里的华特太太有个故乡可以思念,有个初恋情人可以缅怀,纯丽想她的故乡呢?十四年前父母亲相继过世,哥哥卖了田产跑到大陆消息全无,她就没有故乡可以回去了。

纯丽听大堂姊说老宅和田园,全成了一排透天厝。电影里华特太太虽然没见着初恋情人的最后一面,至少还看到破旧的故居。纯丽是连一片砖瓦也看不到。大三那年初恋情人因癌症过世,她有十年走不出来,直到遇见当时还是同事的丈夫。

纯丽很羡慕别人有遇见旧情人的机会和情况,她的旧情人走了。记得蒙古人说人死了灵魂会寄托在某一只骆驼的毛上,她记得初恋情人送她一个万年青的小盆栽,有好长一段时间,她相信初恋情人的灵魂是附在万年青的叶子上面的。

那盆万年青纯丽养了五年,从大学到上班工作,夜夜和它讲话,说说一天的读书和工作情形,即使回家过年过节她都带着它。万年青的叶子纯丽日日擦得晶亮,早上叶尖常沾着水珠,她想是初恋情人的泪水吗?是怜惜她的孤单吗?万年青长得很好,从只有书本的高度,从书桌上的小盆栽一直攀爬到顶着天花板的书架上。

有一次回家过年七天,纯丽忘了带着,回到寓居,万年青竟然枯黄,叶子全掉在书桌上,她浇了水也回天乏术,几天后整株枯黄。她想,初恋情人的灵魂走了,他去投胎了。

其实,纯丽很少梦见初恋情人,只有在他刚过世时梦过几次,初恋情人总是站在很远或很暗的地方,身影面貌都模糊不清楚。纯丽想他大概不想让她看到他病得皮包骨的模样吧!

初恋情人发现得癌症,初始还上课,到了寒假就休学住院化疗,然后回家休养,开学后纯丽去探望几次,头发都掉光,本来就清瘦的身躯更显得单薄,纯丽轻轻柔柔的拥抱他,小心的握他的手,深怕一用力就碰碎他的胸骨,或是折断他的手腕。暑假,初恋情人告诉纯丽家人要送他去美国,他的姑妈在美国帮他找到权威的医生。开学没多久,初恋情人回到台湾,两天后就过世了。纯丽没有见到初恋情人最后一面。

年轻时上班、结婚、照顾儿子,太累了经常睡眠不足,纯丽很少做梦,或许有梦醒来她都不记得了。最近却常常做梦,午睡做梦,晚上也做梦,而且老是梦些光怪陆离的景象或事情。就像昨夜,纯丽又梦见自己绕着一间大屋子,四处找寻厕所。

近来,纯丽经常做这样的梦,有时是在小学学校,有时是在公共场所。明明有很多间厕所,多半找寻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即使找到了,不是有人,就是一间脏噁无比的厕所,或是一个不能使用的马桶。

梦见寻找厕所,是一种压力,或者就如佛洛依德说的,回到口腔或肛门期?纯丽想或者最有可能的是女性生理期的焦虑,是因为生育功能即将结束的潜藏忧虑?还是,寻觅一个真正隐秘、安全、干净的感情、婚姻?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梦,醒来总是胸口郁闷或莫名的难过、低潮。纯丽望着梳妆台镜中的自己,白晰却不光滑的皮肤,眼尾有点下垂,嘴角也不像年轻时上仰,浅浅的木偶线。这张日日看的脸,仔细端详竟有些陌生,转头时从眼角余光中她好像看到母亲的脸,纯丽觉得她愈来愈像母亲了。从小到大,纯丽都觉得自己像父亲,母亲也这么认为,大哥像母亲,她的五官连身材都比较像父亲。

现在,纯丽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母亲了,动作和神情都像过世前的母亲。纯丽想这是不是就要老了,就要慢慢变成老女人了?

有时无梦,一夜难眠,纯丽静静躺着,所的光影都被黑暗吞没了,留下细碎的声音,在暗乌中,她听着身旁丈夫的打呼声,从打呼声的高低和频率,她可以猜测丈夫今天是不是太累了;丈夫的打呼声有高有低,有时很急促,有时低缓。偶尔丈夫会磨牙,听说那是白天的压力和焦虑造成。

纯丽也听过丈夫睡梦中的呓语,含糊不清像叫一个人的名字,也像和某人说话,但她都没听清楚是什么。◇(节录完)

——节录自《谁是葛里欧》/ 联经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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