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里欧,源自西非传统部落,集吟游诗人、赞美歌者、口述历史传诵者于一身的特殊职业,是部落庆典不可或缺的表演者,也是丧葬悼亡至关重要的致词者。而故事中的主角们化身为葛里欧,娓娓道出自己的神话和传说……
序曲
海浪不断拍打着礁岸,激起一丛又一丛的浪花,海面上一艘渔船缓缓移动,夕阳从山巅迤逦洒下,石榴色的霞光漫漶在海面,灰蓝的海面铺上一层薄薄的橙纱,使得冬日严峻的海温柔许多。
老母龟阿绿伸出头来,深深的吸口气,一整日的冬阳晒得龟壳暖烘烘的,洞穴也干爽许多。老母龟阿绿望着眼前辽阔的海,几百年来的海浪汹涌,嚎吼的东北风似乎也被日头暖化许多,海风习习吹着。阿绿转头回看山崖上的林树和山土,叹了口气。
这几十年来,山土不断流失,不管根浅根深的树一棵棵倒掉,连起码二、三百年的树都不见,想找个说话对象也没有。那个老树精胖茄冬,也有二、三年没来了。
老树精胖茄冬知道阿绿道行浅,只有几百年,得再一百年才能真正脱壳神游远处,现在就在邻近上上下下的。这一百年来,都是胖茄冬来找阿绿。阿绿只知道胖茄冬远从深山里过来,胖茄冬说那个地方车子到不了,人也很难到达,否则她们这些老树精早就被砍光了。
阿绿正想着,一阵阵咻咻咻的声音从远处飘来,阿绿知道胖茄冬来了,这个声音得道行三百年以上才听得到看得到。二千年的胖茄冬见多识广,很多趣事、稀奇的人和动植物她都见过,说起故事来又生动,让阿绿听入神,巴不得胖茄冬日日来。
胖茄冬一年游历台湾一圈,这数十年却不敢横越太平洋或黑水沟到其它地方。胖茄冬说海洋太辽阔了没得歇脚,跟山里的土地不一样很不踏实,现在竟有心理障碍,试过几次都无法到海的另一端,索性放弃在岛的山上山下四处游历。
而且每游一日得养精神两三日,所以胖茄冬每次脱树干壳神游一百天得回到树身养神二百日,每年就游这么一次。
“老东西,好久不见了。”
胖茄冬学人类老妇女称呼邻居或朋友叫老东西(妯娌),有年岁渐去,情谊沥存的感觉。
“这二年你去了哪里?这么久没来?”
阿绿看看胖茄冬有些疲惫的脸色。
“前几年神游太久了,伤了精神,这两年就养着精神不敢四处跑。又看到树仔仅存的那截根头完全腐烂了,有些难过也就愈发不爱出门。”
胖茄冬眼神迷濛看着海。
树仔也是一棵茄冬,是胖茄冬的丈大,年龄相当,两棵树并肩而立,日日耳鬓厮磨,是树群中一对恩爱的夫妻。五百多年前来了一株含苞阿娜柔弱的藤蔓兰,没多久藤蔓兰就缠绕在树仔的身上,完全不顾胖茄冬的制止与警告,树仔耽溺在藤蔓兰温柔的抚触、缠绕,胖茄冬气得神游出远门,眼不见为净。
三个月后,胖茄冬回来,只见树仔的枝叶全都枯干掉落满地,被藤蔓兰缠绕只露出一点点天灵盖,无力悲凄的看着胖茄冬,胖茄冬得养神无力帮他,眼睁睁的望着他断气,藤蔓兰却益发得丰茂润泽,正蠢蠢欲动去勾引其他的树精。一日大雷噼叭响,一道火光直劈向枯死的树仔。轰的一声全树着火,连藤蔓兰也烧得一干二净,只剩树仔一截根头焦黑的立着。
尽管怨树仔移情,然而连焦黑的根头都没了对胖茄冬仿佛是仅存的一点记忆都要抹去了。
阿绿没有回话,她知道胖茄冬表面看来无所谓,这五百多年来可是一直记着树仔的好。
“有岁啊,我都两千岁啊,真正老啰。”
胖茄冬经常穿梭在人群市廛,讲话的语气和样貌愈来愈像老妇人。
“那我算年轻的,还不到一千岁。”
阿绿想转换胖茄冬沉闷的心情,刻意装活泼。
胖茄冬望了一眼阿绿,仍是望着海。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
阿绿想挑起胖茄冬说话的兴致。
“哪有什么有趣的事,都是一群愚蠢的人,害我的亲朋好友一批批的变成漂流木。啊有啦,刚刚过来时经过立在东海岸的‘人定胜天’碑被大浪打到不见踪影。”
“啊,人胜不了天的,怎么拿走就怎么还。我记得你说过好像叫什么火山女神的。”
“是啊,那是夏威夷的基拉韦厄火山女神佩蕾的传说。这块‘人定胜天’碑不见了,整座山的林树、石土和动物都高兴,立碑在那里是跟天挑衅,哪天惹天发怒,遭殃的可是我们啊。”
胖茄冬半眯着眼,阿绿很清楚胖茄冬近二千岁的修行,到过很多国家、城市,看过很多山林、河海。
“是啊,有一次台风大量土石流,淹没一些房子,人类说是天灾,其实有些过度开垦,把一切推给上天了。”
阿绿记得那次强大土石流的状况,她早在几年前看过人类不断让挖土机开肠破肚的挖山、砍树田,种了高冷蔬菜,没有一点着力的土壤遇大风雨当然要崩。
“我喜欢台湾的地图是横躺着的样子,传说中的台湾是一只大鲸鱼,中央山脉是脊椎,肥沃的嘉南平原是肚腹。”
胖茄冬望着海面上的晕红的霞光。
“说到鲸鱼,你知道吗?虎鲸呢是喜欢飙脏话,就像人类不爽时也会说的一样。还有,下午我打算上岸时,在海面听到海豚聊八卦,很好玩。”
提起有趣的事,阿绿想起今天下午在海面上看到、听到的趣事。
“海豚会聊八卦?都说些什么?”
胖茄冬知道花草、树木也会聊天传情,不知海里的鱼、虾、蟹会说些什么。
“说谁勾引谁,谁又太瘦、太丑的,交头接耳的说。海豚一向很享受说是非聊八卦。”
阿绿年轻时遇到挑衅的乌贼,还喷她墨汁,她也飙了一连串的脏话,只有乌贼才听得懂。
“真有趣,植物也会但没有声音,只有我们同类才看得懂。对了,大半人类都认为植物没有感觉更没有感知,其实植物有记忆的,也知道痛和害怕。”
胖茄冬想起树仔最后的眼神,也想起许多被砍倒的大树最后的颤抖。
“其实植物跟动物都一样,只是动物可以发出声音。听说大象的记忆是最久的,可以二十多年还记得当时照顾过它们的主人。”
阿绿知道龟和鲑鱼都会“返乡”产卵,这也是一种记忆吧!
“对,人类还未必记得起来,动物只是迫于生存即使明知是陷井也会重蹈覆辙。植物则是无法动弹,只能靠所谓的命运。我呢,就属于人类所说的‘大而无用’才能活这么久。庆幸我活过千年才能免于害怕有可能被砍或被雷劈。”
胖茄摇头像要摔掉不好的念头似的。
“一千多年前的台湾是什么样子?”
阿绿很早就想问胖茄冬在她出现前的台湾。
“都是树,只有一些矮小黝黑的人住着,我看过几次,都是男的,腰下绑着树皮或兽皮,裸着上身,手上拿着石刀和木棍,大都一个人。都是夏天才经过,大概冬天太冷有霜雪阻挡了。我住的森林里有不少很奇怪的动物,狗头猪身的动物,有人类惋惜已经消失的云犳,还有一种四不像的鹿、草草猛犸……有的被猎杀,有的因为天灾逐渐灭种了。”
胖茄冬闭着眼睛回想她刚发芽长叶及茁壮的年代。
“海底也是,这几百年来也有很多海底动植物绝种了。”
阿绿想起她刚跑进海底及长大后在海底的状况。
“台湾早在几万年前就有人居住,有一次我不是带你去瑞穗舞鹤看扫叭石柱,那也有三千年了,是Sakiraya族的时代,那么大、那么重的石柱,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当时的人类能投运过来。早期我在森林里看到人类的机会不多,但我看到的再大的力气,再多的人都不可能做到。我倒是常看到奇怪的动物,只是太久了有些都忘记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大概我才十多岁,不算矮小,枝叶也茂盛,那时有一只三头的蟒蛇很爱在我树干上缠绕,压得我很不舒服。它们很爱吵架,每吵就互相咬啄,却常啄在我身上,那时我的树皮还嫩,经常是布满三头蛇的牙洞。后来就不见了,我想大概被人类捕捉或被其它兽类吃了。”
胖茄冬看着阿绿,这个她相识十年的朋友。
“为什么三千年的巨石没有变成精或什么石头公的?”
阿绿突想起她和胖茄冬都因为年岁关系而成“精”。
“谁知道呢?也许道行比我们高不让我们看或知道吧?”
胖茄冬也不过只看过扫叭巨石二次,也许也跟她一样刚好出游呢?
“也许有一天我族类也会消失吧?不过也都要经过几百、几千年吧?”
阿绿望着愈来愈暗黑的海面。
“有可能几十年或几百年,有些物种会消失的,像花莲光复乡拉索埃涌泉还不是被土石流给填埋了。谁知道一千年,或数百年后这块土地会变什么样,一千年前的人类看到现今台湾的样子大概会吓死吧!”
胖茄冬回望山上的丛树群,那个她生长的地方。
“我记得那个涌泉,你说过有很美丽的传说,也是千年以上的泉水,不过三、四十年就可以被消失。”
阿绿想起拉索埃涌泉和阿美族人美丽的传说。
阿绿和胖茄冬静静的望着海面上一点点的浪光没再说话。
胖茄冬想起她满千岁,可以出窍初始历游台湾西部的情形。她看到有一群人住在一起,用茅草、竹子搭盖的小屋,女人用麻纤编成衣服和裙子。她还看到绿鱾的石块被做成戴在手上的玉珏,男人手上有铁做的刀。有些小路两旁树很多,有些小路却干涸全是沙石。那是胖茄冬第一次见到人类的“家”。后来胖茄冬才知道,这就是台湾人类的铁器时代,她就是从那时开始游历台湾。
黑色如一匹布整个盖住了海,也盖住了山林。胖茄终和阿绿走入山洞,没有月亮的海边,两个巨大的黑影移动着。◇(待续)
——节录自《谁是葛里欧》/ 联经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